大淵北陲緊挨山林的草原上,一群衣衫或光鮮或襤褸的女子聚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站在人群之前的戎裝女子。


    “在這裏的總共有一百七十九名女眷,或是戰火中失去親人的孤兒,或是殺戮裏與丈夫天人永隔的寡妻,總之都是戰爭的受害者。”垂下長長眉睫,言離憂笑容寂寥,“我也和你們一樣,失去了最尊敬的父親,夫君又在為守護大淵四處奔波拚命。”


    因為緊張不停竊竊私語的女子們漸漸安靜下來,互相看了看,竟不約而同紅了眼圈。


    烽煙遂遂,戰火無情,多少家庭因此破碎,更數不清多少人枉付性命。這些女子都經曆了喪親之痛,很多人從此不再擁有血脈相連的親人,聽著父親、夫君等字眼,心口比刀割還痛。


    “你們可以哭,可以哀歎自己的不幸,也可以為去世的親人抱怨這亂世,這都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權力。不過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們能考慮一個問題,哭或者是怨天尤人,有用嗎?有意義嗎?”


    言離憂在人群之前慢慢踱步,皮甲上鋒利匕首磕撞發出哢噠哢噠的細碎聲響。


    伸手按住搖晃不穩的匕首,唇角輕抿,言離憂用目光一一掃過眼前麵孔:“我經曆了許多波折才活到今天,也曾經像你們一樣沮喪、絕望、心灰意冷,直到遇見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那些人。他們讓我找到活下去的意義,用他們的一舉一動告訴我,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緬懷過去,更是為了書寫未來,不管遇到多少痛苦,總有捱過去盼來光明的一天。”


    這番話說得朦朧模糊,聽得一群女人似懂非懂,有眼明心淨、性格堅韌的站了出來:“活下去是肯定的,人都死了,總不能連我們也跟著陪葬。你把我們聚到這裏就是為勸我們活下去的話,我看這才是真正沒意義的,能站在這裏的姐妹,哪個不是挺過悲痛才能活到現在的?”


    言離憂沒有因幾句頂撞而惱火,反而散開笑意,襯得那張絕美麵容愈發引人目光。


    “剛才那些話隻是個簡單開頭,接下來才是我真正想要對你們說的。”深吸口氣,言離憂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活下去你們都能做到,可是要怎麽活,活成什麽樣,你們可有想過?是像現在這般整日失魂落魄,還是因悲傷變得麻木,從此以後隨波逐流?”


    人群一陣騷動,好半天才有小心翼翼的聲音傳來:“怎麽活我們說了又不算……”


    “你們的生活,為什麽自己說了不算?”言離憂反問,語氣又強硬三分,“天下大勢不是我們這些小女子能控製的,但我們的生活本該由我們自己選擇,誰也幹涉不了。這樣說似乎很難理解,換種方式好了——我問你們,你們想不想為自己的親人報仇?”


    報仇,令人心驚膽戰的詞語,聽起來遙不可及。


    議論聲徹底斷絕,一群懷揣著悲痛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光澤都有了眸中變化,仿佛有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燒。


    這一切,言離憂盡收眼底。


    高高揚手指向身後遼闊草原,言離憂放開嗓音高聲喝道:“告訴我,你們還想再經曆戰爭,經曆失去親人和家園的痛苦嗎?”


    一陣沉默,而後是整齊迴應。


    “不想!”


    “告訴我,你們想看見更多人失去家庭,像我們一樣飽嚐悲痛嗎?”


    “不想!”


    氣勢高漲時,言離憂卻突然放緩語氣:“那麽,告訴我,你們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像那些浴血沙場的將士一樣,守衛我們的家園和親人?”


    這次,整齊唿聲沒有響起。


    “我們?去上戰場嗎?這怎麽可能……”


    “上陣殺敵是男人的事,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能做什麽?”


    質疑、畏怯如言離憂預料那般出現,被常規束縛半生的女人們都無法理解言離憂的提議,或是覺得荒唐,或是覺得瘋狂,隻有寥寥數人眼中充塞幾絲驚詫猶豫。


    言離憂選擇了適時沉默,她不想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誰,她希望的是,經過短暫冷靜思考後,這些人能夠明白她的心境用意,以及在場每個人,她們能發揮出的力量與光芒。


    終於,有不同於懷疑的聲音鑽出人群。


    “我……我的孩子都被青嶽國士兵殺了,我家相公也……我想報仇,我想為我的孩子和相公報仇!”衣衫襤褸的婦女緊攥著拳,臉上淚水成雙。


    旁側衣著華貴卻已髒汙的少女也被這情緒感染,眼圈通紅,聲音哽咽:“他們殺了我爹我娘,我再也迴不了家了……我想迴家,我想把他們趕走,這是我們大淵的土地啊!”


    “我也想迴家,逃出來時,我娘還癱在床上,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我家是被南慶士兵燒的,他們還糟蹋了我姐姐,逼得我姐一頭撞死在井邊……沒有人能為我報仇的話,那我就自己來!”


    越來越多的哭訴和怒喊匯聚成陣陣嘈雜。


    悲憤也好,傷痛也罷,又或者是深深的憎恨,那些潛藏在人心裏、籠罩在沙場之外的各種情緒在這一日得以宣泄。淚水流過後,聲嘶力竭哭喊後,每個人臉上留下的是堅定神情,整齊如一麵向負手而立的戎裝女子。


    喧嘩退去,安靜重臨,言離憂欣慰於眼前所見,眸色柔和。


    “國將不存,家何安在?我們是大淵的子民,大淵是承載著我們世世代代、生老病死的家園,當我們的土地和百姓受到進犯時,無論男女老少,每一個人都有義務成為這場戰爭中的士兵,為奪迴屬於我們的家園與自由而戰。”


    輕輕抽出別在腰間的銅烙,言離憂放在額前一點,而後高高舉起。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巾幗軍,十多年前,同樣有一群失去親人的姐妹凝聚到一起,她們拿起武器與敵人抗衡,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這是當年巾幗軍留下的銅烙,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這麽一個烙印,代表著忠誠,勇敢,無悔,窮盡此生,絕不退縮,每一個人都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驍勇女戰士。”


    多年前的傳奇又一次被提起,人群中有些年長的婦女露出追憶之色,更多的人則顯現出憧憬表情。


    “女人不是弱者的代表,男人也不是沙場之上唯一的戰士,這世間的曆史,我們女人也有能力改寫,我們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我們深愛的家園和親人。”深吸口氣,言離憂再度提高音量,“話盡於此,願意隨我上陣殺敵、守護大淵的姐妹請留下,還想留條性命日後重建家庭、相夫教子的盡可離去。去留隨意,沒有人會阻攔或者責怪你們。”


    留下,還是離開,這艱難選擇關乎性命。言離憂留給一群女子很長考慮時間,一個人在茫茫草原上眺目四望。迴想著溫墨情口中的巾幗軍,迴想著童如初談及巾幗軍時眼中種種色彩,唇角一抹安暖笑意。


    人心未死,巾幗軍便是永存。


    歇息片刻迴到人群前,有幾道身影正往安置流民的方向走,言離憂收迴視線默默清點人數,總計一百三十七人。


    離開的有四十二人。


    一直在不遠處觀望的夜皓川恰到時機走來,與言離憂對視一眼後,挺起胸膛朗聲道:“既然諸位選擇留下,以後就算是我們戍守家國的戰友,我會盡快安排人為大家發放皮甲、武器,也會有專門的教頭教你們基本上陣功夫。如果大家同意,你們可以不歸屬戍邊軍,單獨使用巾幗軍作為旗號,但軍資糧餉我們戍邊軍會全數提供。然後……然後還說什麽呢……”


    夜皓川撓撓頭,威武陳辭後便委頓下去,麵對一群特殊的士兵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


    縱橫沙場的大將軍竟會有這般憨態,那些總是懼怕軍威的女人們一個個忍俊不禁,卻不再是往昔那樣掩口竊笑,都變成了爽朗的放聲大笑,平添七分颯爽豪氣。


    “以後誰帶領我們?”人群中有人問道。


    夜皓川指了指身側的言離憂:“巾幗軍嘛,自然是你們巾幗女傑當將軍。不過我隻是個戍邊軍主將,沒資格任命校尉以上武官,以後要叫什麽你們還是自己商量吧,我這人腦子笨,實在想不出來。”


    人群又是一陣哄笑。


    言離憂沉吟少頃,揮揮手示意眾人安靜:“我不懂帶兵打仗,也不懂布陣指揮,算不得什麽武官,隻是擔起聚集大家到一起的任務。以前我在青樓當大夫時,老板娘給我起了個名字叫紅蓮,你們若是不介意,以後就直接叫我紅蓮好了。”


    稍作議論,有膽大嘴快的姑娘站了出來:“現在朝廷都沒人管事,賜封什麽的誰理會它?我們認定紅蓮你當龍頭,你自然就是我們這群新兵的將軍,那麽自然要叫你紅蓮將軍,大家覺得呢?”


    青蓮王,紅蓮將軍……一個是禍國殃民的妖女,一個是率巾幗軍抗擊外敵的組織者,這變化令言離憂啼笑皆非。


    然而不等言離憂感慨結束,一聲高喝嘹亮響起:“護我家園,佑我河山,願為紅蓮將軍馬首是瞻!”


    那一聲仿若口號,遼闊草原上這一群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女子不約而同熱血衝頭,緊隨著那口號,還夾雜著嬌嫩嗓音的整齊吼聲衝破雲霄。


    “護我家園!佑我河山!願為紅蓮將軍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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