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教九兒習字,鈞白突然渾身是血闖進來,站都站不穩,瘋了似的到處亂撞。我怕他嚇到九兒,迫不得已隻好讓他‘休息’一下,沒等處理完你們就迴來了。”


    吱嘎作響的輪椅中,童如初轉了轉手腕,似是正在迴憶久違的出拳感覺。


    “失蹤這麽久,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麽事,這一身的傷口深深淺淺的,足有十幾處之多。”言離憂坐在榻邊輕輕擦拭尹鈞白髒汙臉頰,看著昏睡中的尹鈞白雙目緊閉唿吸急促,眸中滿是憂心,“剛才看他那樣子好像十分驚慌害怕,以前從沒見過他這般表情,多半是被什麽人、什麽事給嚇到了。”


    尹鈞白是溫墨情的部下,對言離憂又有著非同尋常的錯位忠誠,關係難免微妙尷尬,不過溫墨情也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喜歡嫉妒的人,對尹鈞白的擔心並不比言離憂差。安慰似地拍了下言離憂肩膀,溫墨情迴頭看向童如初:“鈞白可有說些什麽?”


    “什麽都沒說,跌跌撞撞的像是急著找什麽東西。”童如初搖搖頭,抬手指了指櫃子,“九兒,把藥箱拿來,先看看鈞白有沒有內傷才最要緊。”


    初九動作利落地捧過藥箱,半路卻被言離憂截去:“我來吧,處理傷口和簡單檢查我還是能做的。童叔叔該去換下衣衫,血跡幹透就不好洗了。”


    方才那一番折騰讓童如初疲憊不堪,換下髒衣後見沒什麽事便去臨屋歇息;初九見血有些害怕,溫墨情便讓她去外麵挖野菜曬太陽消磨時間,隻剩他和言離憂兩個人在房內照顧,等待尹鈞白醒來。


    “我總覺得碧笙說的話有問題。不管怎麽說鈞白也是君子樓的人,就算她與鈞白不太親近,得知鈞白失蹤卻連找都不找,未免說不過去。”猶豫再三,言離憂開口輕道。


    溫墨情沉默少頃,摘下尹鈞白腰間君子樓名牌擦去髒汙,似是有些漫不經心:“鈞白是異族人,因為相貌秀美小時候被拐走,險些賣給大戶人家當孌童,師父看他可憐便從人販手中買了下來,帶迴樓中之後卻還是倍受樓中子弟歧視。這些年我和碧簫帶著他雖不至於被欺負,但終歸不像其他子弟那般受尊重,我常想,如果有一天鈞白死了,除了我和碧簫外還有誰會在意?非我族類,其心必殊,千百年的老觀念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之人。”


    自詡最優秀血脈的中州四族從來不把異族人放在眼中,他們排斥其他民族,嘲諷那些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民族是天生的皮肉貨,嘲笑那些逐水草而生、力大無窮的民族是最低等蠻人,好像隻有生在中州的人才是高貴的,隻有中州的國家才是強大的,奉天承運受到神寵,血脈綿延不絕。


    說到異族,言離憂自然而言會聯想起尹鈞白之外的另一個人,垂下眼眸,長而濃密的眉睫遮住對麵視線:“赫連姑娘的地位,在霍斯都帝國應該算是很高吧?不然也不會作為代表出使大淵。很難想象那麽年輕的女子就擁有顯赫身份和出色膽識,用完美二字來形容也不足為過。”


    故作自然的語氣聽在溫墨情耳中像是小孩子鬧脾氣一般,微揚眉梢,似笑非笑:“我偏就喜歡不完美的。”


    “誰問你喜不喜歡了?要不要臉?”被猜透心思令得言離憂臉色緋紅,抬頭照著溫墨情胸口就是一拳。


    根本不舍得用力的拳頭於溫墨情而言不過是撓癢癢罷了,順手抓住言離憂手腕拉向自己身前,溫墨情屈指抵住拚命扭開的尖削下頜,沉穩語氣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雲淮的事辦完後跟我迴趟定遠郡,去拜見父王。”


    言離憂愣怔:“用不著這麽著急吧?又還沒確定……”


    不等言離憂發覺自己的迴答有什麽問題,溫墨情已經高高挑起眉梢,唇角一絲怎麽看都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古怪笑意若隱若現,丹鳳眼內漆黑眼眸一閃:“還不算確定?你確定?”


    言離憂反複迴憶,基本可以確定自己從沒有直白說過確立二人關係的話,不過看著溫墨情危險眼神,言離憂還是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溫墨情盯著言離憂看了半晌,放開手聳聳肩,語氣頗顯慵懶:“隨你,我不著急,反正大哥和碧簫還沒成親。”


    話題開端是赫連茗湮,莫名其妙拐到麵見定遠王之後怎麽又神奇地跑到成親上了?言離憂想問又不敢問,悶葫蘆似的坐著,直到溫墨情坐得煩了去外麵散步才有機會長出口氣。


    什麽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告訴別人,她決定和溫墨情攜手此生?這問題言離憂自己都找不到答案,至少有足夠勇氣坦誠麵對溫墨疏前,她心裏還有許多放不下的東西。


    溫暖陽光透過半開窗子鑽進房內,照映在身上引起陣陣懶散困倦。言離憂坐得無聊,漸漸打起瞌睡,朦朧間聽到沙啞而無意義的呢喃,又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觸碰自己手背,迷糊半天想起尹鈞白就在身邊,這才猛然驚醒。


    “鈞白?好些了嗎?認不認得我是誰?”見尹鈞白眼皮分分合合仍處在半醒未醒狀態,言離憂急忙壓低聲音輕喚。


    遲緩半天,尹鈞白終於睜開眼,渾濁目光慢慢轉向言離憂,刹那間被欣喜充斥:“王爺……王爺!您還在,太好了……”


    尹鈞白的身體虛弱不堪,想要坐直身體的力量都沒有,然而在認出喚他名字的人是誰那一瞬間,尹鈞白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抓住言離憂衣袖,哽咽著喉嚨喜極而泣。


    “你先躺下,鈞白,躺好別亂動……”不過幾個月未見而已,這般反應未免太過激烈。言離憂無可奈何抽出衣袖,還未來得及撫平衣衫褶皺,手腕又被尹鈞白死死攥住。介於尹鈞白先前種種表現,言離憂對他的碰觸始終有些抵觸,尷尬間又不忍推開他已經傷痕累累的身子,隻得扭動手腕試圖掙脫。


    “他醒了?”正僵持時,聽到動靜趕迴來的溫墨情推門而入,正看見尹鈞白用力拉扯著言離憂,不由眉頭微皺,“怎麽迴事?”


    溫墨情不是那種妒意泛濫、矯情多事的人,不會因為幾個動作就認定言離憂與尹鈞白之間有什麽曖昧關係,雖說對尹鈞白無禮舉動頗為不滿卻也沒打算苛責什麽,誰知尹鈞白見了他仍如驚弓之鳥一般,連滾帶爬跳下床榻,以瘦弱身軀將言離憂擋了個嚴實。


    “不要傷害王爺,別傷害她!”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更加慘白,尹鈞白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低低咆哮的語氣像是警告,更像是走投無路的苦苦哀求,“少主,王爺不是壞人,求你……鈞白求你了,別傷害王爺!”


    經曆諸多猜疑磨難坎坎坷坷走到今天,溫墨情不為言離憂殺人就不錯了,怎麽可能會傷害她?尹鈞白上次見到二人時他們還沒有發展到這步關係是不假,但那時的他們也不至於要拚個你死我活吧?溫墨情不明白尹鈞白的意思,言離憂更是一頭霧水,兩個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一左一右抓住尹鈞白丟迴榻上。


    “先喝口水,冷靜下來清醒清醒。”


    溫墨情倒水,言離憂接過送到尹鈞白不住顫抖的手中,小小茶杯上難免指尖相觸,卻是誰都沒有表現出尷尬慌張神情,自然得仿佛本該如此——的確是本該如此,會覺得困惑,會看著二人並肩站立茫然不解的人,隻有尹鈞白而已。


    言離憂知道尹鈞白有選擇性失憶的病症,是而並不質問他剛才古怪舉動以免增加刺激,見尹鈞白一直盯著她和溫墨情便稍稍拉開距離,挨著榻邊圓凳坐下,言語間近乎對小孩子似的溫和哄勸:“鈞白,你還記不記得這段時間去過哪裏、發生過什麽事?慢慢想,不用著急,這裏很安全。”


    “這段時間……這段時間我不是一直陪著王爺嗎?”尹鈞白對言離憂的提出的問題很是不解,迷蒙地環顧一圈,似是看出自己身處何處,登時驚得無以複加,“這裏……這裏是謫仙山?不,不對!我們應該在青蓮宮才對啊!王爺,我們怎麽會跑來這裏?我睡著時發生什麽事了?昨天我們不是還在青蓮宮為皇上準備壽宴嗎?怎麽……”


    青蓮宮?皇上?壽宴?


    青蓮宮被大火焚燒損毀嚴重,皇上被連嵩和藍芷蓉蠱惑昏聵無道,壽宴更是不知從何說起。言離憂完全聽不懂尹鈞白在說些什麽,探尋目光向溫墨情挪去,隻見那雙深邃眼眸裏如她一般惑然,旋即瞳孔一縮,迸出幾道訝異之色。


    “老實呆在這裏不許亂動,等我們迴來——在這裏沒有人會傷害她,我保證。”溫墨情穩住茫然無措的尹鈞白,隨後把言離憂拉到房外,重重關上房門後深吸口氣,“鈞白不太對勁。”


    “鬼也看得出他不對勁,還用得著你說?關鍵問題是他哪裏不對勁,睡糊塗還是腦子傷了?怎麽連皇上都會牽扯進來?”


    溫墨情神色凝重,沉吟少頃似是在思索什麽,而後低低開口:“鈞白說的不是皇上,而是先帝——他曾與青蓮王在青蓮宮為先帝準備壽宴,這是我帶人闖進青蓮宮前不久的事。換句話說,鈞白的記憶好像丟失了一部分,現在的他還停留在過去,停留在青蓮王還沒有死,我還想殺你的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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