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曆德興二年夏末,天氣罕見地炎熱幹燥,向來潮濕多雨的帝都鳳落城一連四十餘天滴水未降,這在大淵曆史上還是首次。


    鳳落城方圓百裏沒有能夠提供百姓用水的大型河流,平日都依靠掘井汲水,在持續四十多天的幹旱仍在肆虐時,那些給百姓帶來生命之源的深井幾近枯竭,帝都子民苦不堪言。


    人心亂了,謠言便要四起,及至有人因缺水而死,繼位才兩年的皇帝溫敬元已然背負無數指責。


    “那芸妃雖沒做過什麽惡事,但皇上對她過於寵溺耽誤朝政,這與先帝有何區別?再說了,當初皇貴妃一案始終懸而未解,其中是否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也說不定。”


    “芸妃與連丞相同為青嶽國人,但是二人並沒有過多接觸吧?聽說上次皇上興師動眾查後宮,起因正是連丞相參了芸妃一道……”


    “你怎麽就知道連丞相不是故意的?別忘了那次最後倒台的是皇貴妃,芸妃反倒更得皇上寵幸,說來說去,最後得好的不還是他們青嶽國嗎?”


    “唉,可憐了那些被貶出宮的娘娘們,都是有膽量又忠於我大淵的好女子,尤其是皇貴妃娘娘……”


    隱蔽的小茶樓內,一群身著常服的朝臣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鬧,冷不防有人不耐煩一聲低喝,將混亂場麵重新壓迴安靜。


    溫墨崢有些頭疼,臉色並不是太好,微微蹙起的眉頭為年輕麵龐平添三分成熟味道:“皇貴妃的事情已經過去,你們有什麽抱怨記在心裏就好,以後別再提起。今天請幾位大人、將軍過來是想詢問下前朝狀況——你們也知道,皇上說要規整律法,沒有實職的皇子、王爺都不得再入朝聽政,許多事情我沒辦法獲知消息,隻能私下詢問諸位了。”


    平坐的九位文官武將又一陣細碎低語,唯獨定遠王稍顯沉默,思慮少頃才穩重開口:“規整律法的建議由戶部尚書薑呈提出,而薑呈與左丞相關係一直很近,不排除左丞相借皇上之手壓製殿下和二皇子的可能。現在帝都鬧旱災,昨日還有人上報說東衢大街幾戶百姓為搶水大打出手,皇上為此龍顏大怒,少不得又有官員被撤職查辦。仔細看看,如今身居要職而未動的文臣武將,已有大半都投靠左丞相一派。”


    “所以我才心急。”溫墨崢歎了一聲,“皇貴妃娘娘的案子我一直在查,可是從父皇到下級官員,幾乎每查一處都要受到阻礙,可見連嵩勢力之深,長此以往,前朝後宮豈不成了他連嵩和芸妃的天下?倘若他們能輔佐父皇從善治國也就罷了,眼下帝都大旱,父皇卻耽於女色,許多事情都推給連嵩去辦,這都快一個月了也沒見半點舉措,讓百姓們怎麽活?”


    在場的十人都深受溫墨崢信任,盡是些在朝上敢說敢做的耿直之士,同時也是昔日欲擁簇溫墨崢上位的重臣,雖然定遠王並不在後者之列,但溫墨崢一直很尊敬這位萬事以民為先的叔父,是而也不瞞著;作為迴報,定遠王時常會給他比其他人更深思熟慮的建議,這次也不例外。


    “青蓮山有六處清澈泉眼,水流終年不斷,既然青蓮宮已被君老板購置入手,殿下可先從青蓮山引水暫解帝都百姓燃眉之急。至於前朝之事,有幾位大人耿直進諫,想來皇上也不會做得太偏頗,殿下還是安下心追查皇貴妃娘娘的案子為好。”


    無官無職的溫墨崢於規矩上不該參與國事,溫敬元讓他查一些皇宮內外或輕或重的案子是額外放權,但若他主動插手其他事務那便是僭越幹政了。老道精明如定遠王再明白不過本分二字的重要性,故而有此提醒。


    溫墨崢對定遠王向來信服,點點頭不再說其他話,詳細詢問一番前朝狀況後送走眾人,迴身險些與身後的定遠王撞個正著。


    “殿下借一步說話。”定遠王低聲將溫墨崢請到一旁,花白胡須輕顫,“皇貴妃的事殿下可以繼續追查,但不能放到明麵上,否則必將惹禍上身。另外就是殿下的婚事,如果可以,殿下還是緩一緩吧,錦貴人那邊得更謹慎些才行。”


    溫墨崢唿吸一滯,臉色明顯不自然許多:“王爺怎麽知道我要娶的人是錦意?”


    “前朝後宮從來藏不住秘密,殿下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實則早走漏了風聲。”定遠王語焉不詳道,“錦貴人和殿下背後都有許多雙眼睛盯著,能傳到本王耳中的消息,自然早就進了別人心裏,殿下若是心存僥幸一意孤行,於您和錦貴人都是極大危險。”


    溫墨崢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金屋藏嬌”的事竟然有外人知道,心一慌,臉色不由煞白,像是上天要印證定遠王的警告般,偏在這時有親近的下人慌慌張張跑來報信。


    “殿、殿下!幾個皇宮侍衛闖進大宅,把唐、唐姑娘帶走了!”


    一刹,溫墨崢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唐錦意作為溫墨崢即將迎娶過門的側室被帶走,這算是溫墨崢的家事,定遠王雖有擔憂卻不便過問,目送心急火燎的溫墨崢匆忙離去後,搖搖頭打算離開茶樓。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就在定遠王抬步想要下樓時,茶樓前堂進來四人,定遠王在看到那四人之後急忙閃身躲到一旁。


    那四人均穿著極其普通的素色布衣,然而舉止有度、禮節盡到,一眼便知是受過良好家教的人,但讓定遠王驚訝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那四人的容貌長相,或者說,那四個人的特別身份。


    霍斯都帝國使者,慕格塔·洛綺羅和慕格塔·薩琅,還有狐丘國使者,榮王燕北玄及其部下南凜。


    素無往來的兩國使者怎會選在這種偏僻之地私下會麵?看他們表情恭謹嚴肅,並不像宴飲玩樂模樣,那麽他們湊到一起有什麽目的?還有那個曾讓次子溫墨情陷入情傷中,別名為赫連茗湮的女子,她到底有多少種身份,氣美如仙的姿容後又有多深的背景?


    太多問題突然出現在定遠王腦海,卻沒有人能夠迴答。


    ※※※


    “這一招不需要太大動作,看準破綻直刺過去就好。這套劍法特點在於淩厲多變,以擊殺敵人為主、防禦為輔,過多考慮一招一式的完整度隻會讓劍法變得不倫不類。”


    “難怪看溫墨情用劍時幹脆利落,總能一招製敵。”言離憂擦去額上汗水,抬頭看看當空烈日,丟下劍長出口氣,“不練了,我去做午飯。”


    童如初笑笑:“不用,九兒正在做。她的廚藝一天比一天見長,假以時日絕不會比小情和我差。”


    “不是九兒做飯好吃,是童叔叔心裏高興,隻要是出自九兒手中的飯菜,吃什麽都覺得香吧?”言離憂揶揄著童如初,目光卻不自覺望向林中小路,微微黯然。


    溫墨情離開謫仙山四天了。


    說不清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希望他在身邊,又希望能避開與他的接觸,言離憂始終徘徊在矛盾中難以脫身,複雜感情比之對溫墨疏的茫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童如初靜靜看著言離憂,眸中一縷溫和輕蕩:“小情是君子樓少主,身上有不可丟下的重擔,除了要解決與碧笙的糾葛外還要想辦法找到鈞白,畢竟是跟了他多年的屬下。”


    “鈞白跟隨溫墨情很久了嗎?我隻知道鈞白是他派到青蓮王身邊的眼線,其他一概不知。”言離憂聳聳肩,似是有些失望。


    “君子樓那邊的事情我了解不多,但我知道小情麵冷心熱,從小就是個極重感情的人。鈞白也好、楚揚也罷,凡是小情的屬下都願跟著他,從沒發生過爭執或是背叛,這也是小情能夠成為君子樓少主的原因之一。”


    鍾鉞和楚揚都快成溫墨情的說客、媒婆了,忠心堪比七大姑八大姨,可是說到尹鈞白……


    言離憂遲疑少頃,還是懷揣擔憂把藏在心底的隱憂向童如初道來:“我總覺得鈞白有些不太對勁,他對溫墨情很忠心,而對青蓮王,他好像有另一種很奇怪的感情。我不太清楚他們三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不過可以確定,如果讓鈞白在溫墨情和青蓮王之間做個選擇,鈞白一定會選擇青蓮王。”


    “鈞白那孩子身世可憐,當初隻有小情願意收他為下屬倍加照顧,所以他對小情既是感激又是仰慕。倘若說他寧願背叛小情也要保護青蓮王,那麽一定是因為青蓮王對他更好,好到足以讓他把青蓮王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


    “重要到可以自欺欺人的地步嗎?”


    言離憂喃喃自語,在童如初好奇打量下,終於忍不住將那日在青蓮宮尹鈞白怪異言行和自主抹消記憶的事情通通告知——這團亂麻太過龐雜,亂到她一個人無法承擔,而深知分寸又熟悉眾人的童如初,無疑是她的最佳傾訴對象。


    聽完言離憂的敘述,童如初沉默良久,眉梢一點凝重高懸:“言姑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小情雖相信你卻也拿不出證據證明你與青蓮王並非同一人。假如真有那麽一天,言姑娘發現自己堅持的是錯的,你能承受得住嗎?”


    被討論千百遍的問題又一次出現,言離憂無端生出七分煩躁:“我究竟是誰,這答案很重要嗎?我不會去害人,不會影響什麽大局,我隻想……我隻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平平靜靜生活。不管這身體曾經做過什麽,那都不是我該承擔的罪孽。”


    “是不是,應不應該,這些問題暫時不要去理會。我隻想問言姑娘一句,倘若你真的是青蓮王而世人不肯原諒你過去罪行,你打算怎麽做——我是指對小情。”童如初抬頭,認真眼眸帶著不露聲色的嚴厲。


    童如初性格隨和,不是那種喜歡咄咄逼人的長輩,為什麽在聽完尹鈞白的事情後沒有繼續追問,反而問起她與青蓮王身份的事?言離憂輕咬薄唇,心頭忽地漫上無邊慌亂。


    “童叔叔,真有那麽一天的話,我是不是該離開他?”


    輕聲發問時,言離憂仿佛感覺到心頭有什麽東西無聲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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