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樓是中州江湖的一麵旗幟,三十年風起雲湧仍屹立不倒,原因除了樓主秋逝水教徒有方外,也要歸功於十三位親傳弟子的團結出色。


    不過自從十三位少主都長大成人,君子樓這一方淨土也越來越不安定了。


    紅燭搖光、杯酒玲瓏,本該是大喜的日子卻劍拔弩張,當碧笙憤憤起身摘下蓋頭摔在地上時,誰也算不準這場婚事要往哪個方向演變了。


    眾人之中沐酒歌輩分最高也最為成熟,眼見氣氛控製不住,急忙左右開弓將宋子界和展千言踢出門外,深吸口氣,嬉笑為常的臉上難得顯出大師兄的威嚴:“都能耐了是嗎?一個個吃飽了撐的?該幹嘛幹嘛去!”


    為碧笙和溫墨情籌辦婚事的主意源自宋子界,一同參與的隻有其他三位少主,剩下來小堂賀喜的人都不明就裏,被沐酒歌吹胡子瞪眼睛一嚇馬上沒了主意,挪著腳步你推我、我推你往門口湧去。


    “沐師兄是打算幫墨情嗎?”眼見婚事辦不成,宋子界又氣又怒,堵在房門前不讓沐酒歌離開。


    沐酒歌急得直吸氣:“我說子界啊,你就別添亂了行不行?人家成不成親關你什麽事,扯根紅線就把自己當月老了?趁事情沒鬧大趕緊堵住那些人的嘴,千萬別讓師父知道,不然你們幾個誰也別想好過!”


    孤家寡人的沐酒歌十分疼愛兩位師妹,碧笙認定他會站在自己這邊才讓人去信給沐酒歌請來助陣,沒想到一眾君子樓少主子弟合力逼婚的關鍵時刻,沐酒歌非但沒有替她說話,反而心急火燎趕迴君子樓試圖阻止這場婚事。宋子界與展千言等人再怎麽替她打抱不平,力度上總不如沐酒歌、樓淺寒等人,碧笙已對利用壓力迫使溫墨情成婚不抱希望,雙手緊緊絞著袖口,滿眼怨毒藏在秀發遮蓋的冷眸中。


    如此之多的同門子弟麵前,溫墨情居然毫不猶豫宣布婚約解除,絲毫沒有考慮她的感受。那一句句無情話語毀的豈止是一紙婚約?更是她的臉麵,她的癡心。


    當癡戀被妒火發酵黴變,剩下的,就隻有仇恨。


    高處不勝寒,冷風自打開的窗侵襲入堂內,陣陣透涼滲入衣衫。爭執中的眾人這才發覺理應作為主角之一的碧笙已然不在香案旁,那抹嬌美身影正停靠窗邊麵向眾人,半個身子後傾,幾乎仰到窗外。


    君子樓倚壁而建,那窗外便是陡峭山崖,落差足有數十丈,掉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碧笙,你、你個傻丫頭,千萬別做傻事!別嚇唬師兄!”宋子界臉色一白,聲音顫抖不止。


    碧笙沒有理會宋子界的緊張擔心,視線緩緩移向溫墨情,精心塗抹的紅唇與青白臉色對比強烈,一如那雙眼眸裏的怒火之於麵上冷寒。


    “既然師兄覺得我礙事,我消失就好了吧?師兄應該知道,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連命都可以不要。”


    事關性命,碧笙的語氣卻平靜得令人害怕,透著心灰意冷的絕望。宋子界怎麽料想不到自己的好意會促成如此局麵,慌忙四顧想要找人幫忙,卻發現連同沐酒歌在內,所有人都和他一樣無計可施。


    阻擋別人求生之路容易,想要攔著別人求死卻很難。


    “墨情,墨情你說句話,你快讓碧笙下來啊!”宋子界快要急瘋了,也顧不上剛才是如何與溫墨情爭吵的,抓住溫墨情不停哀求,旁側展千言等人也竭力勸說,全都把哄好碧笙的希望寄托在溫墨情身上。


    一心尋死的人怎會拖遝多話?在場幾人都明白,碧笙這是在逼溫墨情做選擇——要麽選擇有婚約在身的師妹,那麽碧笙會很樂意繼續這場婚事,對之前發生的一切既往不咎;要麽選擇狠下心腸掉頭離去,為了一個禍國殃民、萬夫所指的妖女背棄師門,從此背上忘恩負義的名頭被世人唾罵。


    如何選擇才最合情合理不言自明,所有人都等著溫墨情開口了結這出荒唐鬧劇,可溫墨情始終沉默著,一個字也不肯說。


    碧笙會跳下去嗎?在他拒絕之後呢?


    揣測人心是最無聊的事情,被人脅迫則是溫墨情最討厭的事情,這兩樣都因碧笙而強加於身,這讓溫墨情對碧笙的反感厭惡倍加強烈。然而溫墨情明白,盡管碧笙不是個會輕易尋死的人,但若他說出什麽絕情的話,碧笙激憤衝頭會做出傻事也說不定;偏偏他又不能為了哄下碧笙接受婚事,這無疑是對他的最大侮辱,也是對言離憂的再次傷害。


    什麽叫進退兩難,此時溫墨情再了解不過。


    溫墨情的遲疑不決讓碧笙愈發心寒,又向後退了一步,整個人懸在窗邊搖搖欲墜,臉上漸漸泛起涼薄笑意。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遲早會出事。沐酒歌頻頻向溫墨情使眼色也沒能換來半點迴應,用力捅了一下,溫墨情僵硬著身子仍是沒有隻言片語,眼看著碧笙淚落如雨無動於衷。


    “怎麽一個個都這副驢脾氣……”沐酒歌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首次感到心力交瘁,歎息沉重。


    閣樓頂層喜事將變禍事的局麵正在僵持,閣樓之下驚慌仰望的人群中,一道身影冷肅而立,抬頭掃了眼閣樓側麵窗邊大紅身影與被風高高揚起的衣袂,不急不緩挪動腳步,待那人走到閣樓前,終於有人眼尖發現,嚇了個踉蹌失聲驚唿。


    “樓、樓少主!”


    樓淺寒目不旁視,微微皺眉以示對身邊眾人吵嚷的厭惡,及至看清站在窗邊的人是碧笙時,眉心褶皺更加深刻:“溫墨情在上麵?”


    “溫少主和沐少主都在,還有宋少主和展少主他們……”


    聽得旁人戰戰兢兢迴答,樓淺寒心裏大致有了算計,手一揚將通體黝黑的蟠龍長劍隨便丟給某個子弟,而後足尖一點躍上君子樓一層琉璃屋簷,借勢又衝向二層,就這樣一層層如無聲翱翔的黑龍般迅速蹬竄,在底下一眾君子樓子弟目瞪口呆的驚歎豔羨中直奔頂層。


    樓淺寒是江湖世家遺子,在家族被仇人屠戮一夜傾塌後投入君子樓,憑借百代難見的驚世天資在短短數年內揚名江湖,無論內修外練還是輕功都罕有人及。閣樓頂層的碧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溫墨情身上,並未發現身後騰起的靜默人影,等她從沐酒歌朝向自己身後的欣喜表情中發現不對勁時,後肩陡然一道巨力襲來,硬生生將她從窗口打飛到小堂中央。


    無論男女,樓淺寒出手時極少留情,同門亦不例外。


    盡管被打得有些慘,堂中眾人還是樂於見到碧笙離開窗邊脫離危險的局麵,唿啦一聲將碧笙圍住防止她再做傻事。沐酒歌如釋重負,苦笑著拍了拍樓淺寒肩膀:“關鍵時刻果然隻有你最可靠,不枉我特地去信把你叫迴來。”


    溫墨情在一旁聽著,不冷不熱看了沐酒歌一眼卻沒說話。


    樓淺寒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碧笙從小就怕他,且她也知道樓淺寒與溫墨情的關係匪淺,像是暗中策劃逼婚這種事碧笙絕對不會主動告訴樓淺寒,沐酒歌把樓淺寒叫迴來,顯然是為了阻止這一切發生。


    平日裏沐酒歌一副吊兒郎當的態度,但絕對是辦事最為穩妥的一個,溫墨情完全相信有沐酒歌善後,今晚發生的事情傳到秋逝水耳中時不會如實際狀況一樣糟糕。


    那麽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如何收拾罪魁禍首了。


    “墨情,丫頭這邊我會勸她,你別亂來。”仿佛看透溫墨情漆黑眼眸後的打算,沐酒歌急忙把碧笙護在身後,“我拿無念項上人頭保證,這件事絕對不會讓師父怪罪於你,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至於婚約亂七八糟的事你們私下自己解決,我讓其他人不要幹涉就是。”


    差點鬧出人命,誰還敢胡亂插手?宋子界和展千言兩個“主謀”都快嚇虛脫了,生怕溫墨情會怒而苛責,一左一右挾著碧笙飛速逃離小堂。


    一場風波起得莫名,鬧得轟動,結束得突兀,生死攸關氣氛轉眼間被寂靜冷卻取代,剩下三個大男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小堂中,一分是尷尬,九分是生硬。


    “你還跟那女人在一起。”許久,樓淺寒盯著溫墨情冷道。


    “這是我的事,與旁人無關。”


    讓溫墨情盡早和言離憂劃清關係的最後通牒早就下過,樓淺寒並未想到他們二人在言離憂進入皇宮後仍有聯係,如今甚至一起來到蒼梧郡,怒火中燒倒算不上,但心裏終歸不悅,而且是大大的不悅。


    “三天內,讓她離開蒼梧郡。”


    溫墨情麵不改色:“要走也是我和她一起。這趟迴來我正是為了向師父說明離憂的事,如果師父點頭應允,樓師兄以後也不用咄咄相逼了吧?”


    “你真想和她在一起?”樓淺寒難得變化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旋即恢複冷漠,“師父怎麽看我不管,若你還是執迷不悟,我不會讓她長留世間。”


    有前車之鑒在,溫墨情早就料到樓淺寒不會輕易接受言離憂,不過樓淺寒的威脅對現在的他來說,半點效果都沒有。手腕一轉令長劍微響,溫墨情毫不吝嗇直視迴去:“有我在她身邊,樓師兄想派多少殺手來都沒關係,或是我把人都給你殺迴去,又或者,我和她一起死。”


    那樣的話無異於最堅定拒絕,話音甫落,樓淺寒眸中閃過寒光點點,周身肅殺之氣暴漲,單手橫掃直奔溫墨情側臉。


    兄弟二人動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樓淺寒生氣打人的套路溫墨情早爛熟於心,不用過多思索便十分熟練地迴手格擋。不過這一次樓淺寒顯然沒有讓著他的意思,虛晃的一擊未能成功,緊接著第二拳便從與習慣完全相反的方向攻向溫墨情,迅疾有力,半點不留餘地。


    一聲悶哼,每次交手都以落敗告終的溫墨情陷入黑暗昏睡。


    “把他關起來——誰敢攔著便是與我為敵,你也不例外。”


    冷冷撂下話後樓淺寒轉身離開,留下啞口無言的沐酒歌拖著溫墨情,攔也不是,追也不是,一顆心恨不得摔成八瓣再分一半黏著樓淺寒而去。


    沐酒歌很清楚,樓淺寒要去哪裏、做什麽,他無力阻止,也不打算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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