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穆的婦女顯然認識溫墨情且十分親近,紅著眼圈哽咽半天才戀戀不舍放手,麵相言離憂時卻仍帶著厭惡警惕:“小混蛋,你怎麽跟這妖女在一起?”


    “穆姑姑不必生氣,她與青蓮王不是同一個人,其中關係有時間我再詳細解釋。”溫墨情終於挪動身形把言離憂推到身旁,淡淡語氣找不到半絲冰冷,“離憂,這是穆蘭荷穆姑姑,當年巾幗軍參將,也是桑將軍最信任的人之一。”


    溫墨情為二人介紹,除了說明言離憂身份外也是希望她與穆蘭荷拉近關係,至少不必針鋒相對。言離憂會意,連忙低頭輕施一禮,隨著溫墨情也喚了聲姑姑,得來的卻是穆蘭荷不屑冷哼。


    淵國百姓對青蓮王的仇恨不是隨便幾句話就能消除的,同樣,有著同樣麵容的言離憂也沒那麽容易擺脫與青蓮王的關係。


    穆蘭荷厭惡言離憂,礙著溫墨情臉麵也不好再動手,索性對言離憂視而不見,拉著溫墨情走上蜿蜒小路:“小混蛋,怎麽不早出來認你穆姑姑?我還以為是被朝廷的走狗發現了呢!”


    “事先我並不確定是穆姑姑你,要是知道又怎會躲藏?無意中聽人說這裏或有你們的行蹤才趕來探查。”溫墨情迴頭看了一眼,見言離憂孤孤單單走在後麵有些可憐,沉吟少頃,卻也隻能搖搖頭暫時不去理她。深吸口氣望向雜樹叢生的山林,溫墨情眸光閃爍:“穆姑姑,隻有你一個人住在這裏,還是有其他人?”


    “當年朝廷派兵鎮壓,四千人圍剿我巾幗軍二百多人,亂戰中僥幸逃生的算上我隻有七個。如今病死的病死、被抓的被抓,還能安全躲在這裏的就隻有我和巧兒妹,可她當年傷了脊背,現在坐立不能,這些年連說話都有些吃力了。”說到傷心處,穆蘭荷擦了擦眼眶,忽而想到言離憂還在身後,狠狠唾了一口又恢複剛強麵色。


    溫墨情伸手接過穆蘭荷手中包袱:“馬姑姑也在?這些藥就是給馬姑姑用的麽?她現在怎麽樣?”


    “我也說不好,你隨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穆蘭荷放慢腳步,遲疑側身,不善目光瞥向言離憂,“小混蛋,這禍害不能跟著,你還認我這姑姑就讓她滾遠遠兒的!”


    無端端又被人辱罵排斥,言離憂心裏委屈得很,本想辯解兩句,目光觸及溫墨情為難臉色卻又不忍心讓他難做,丟下一句“我迴客棧等你”後轉身就走。


    溫墨情無聲歎息:“穆姑姑,我說了,她不是青蓮王。”


    “是不是我才不管,見她就煩,長成那副模樣少不得又是個狐狸精。”穆蘭荷繼續往前走,品過味兒來疑惑愈發加重,“小混蛋,你和那禍害怎麽認識的?是什麽關係?我聽聞這些年你在君子樓也算是個風頭人物,怎麽就與她攪在一起了?王爺知道嗎?”


    “父王早就知道,畢竟她不是青蓮王,也沒什麽可生氣的。因著與青蓮王酷似,這段時間離憂受了不少苦,前幾日我才從宮裏把她帶出來,本想找找你們順便讓她散散心,誰知……”溫墨情略略苦笑。


    穆蘭荷與溫墨情相識還是在他年少時,多年不見究竟有哪些改變並不知曉,是而沒有說太多勸告,往住處繼續走的餘下路途卻寡言許多。


    野狼坡一處避風深坳,溫墨情終於見到穆蘭荷與馬巧兒兩位長輩如今所居之處,那是極其破舊鄙陋的一間草房,掀開破布門簾,一股黴腐汙濁之氣撲麵而來。不等雙眼適應昏暗光線,溫墨情匆匆鑽進低矮草屋中,白淨而寬厚的手掌像床板上模糊人影摸索去。


    “馬姑姑……”


    “巧兒妹,快看誰來了!是咱們的小混蛋啊!”穆蘭荷扶起癱瘓的馬巧兒,一手拉住溫墨情,兩眼泛起淚花,“你看,咱們的小混蛋長大了,來找咱們了,他還記得叫你姑姑……巧兒妹,你抬頭看看,你看小混蛋長得像不像咱們童將軍?一樣的俊朗……”


    床板上枯槁嶙峋的女人艱難抬頭,晦暗目光緩緩打量彎著腰的年輕男人,許久,渾濁眼眸裏兩大地淚水滾下,費力嚅囁的唇卻摩擦不出在心頭翻滾的那個名字。溫墨情悄悄握緊拳頭,蹲下身輕輕捏了捏馬巧兒手臂,已經枯瘦得如同竹竿。


    “穆姑姑,離憂懂醫術,得帶馬姑姑下山讓她看看,這病越拖越糟。”不等穆蘭荷反對,溫墨情不由分說將馬巧兒扶起馱到背上,手中長劍塞給穆蘭荷。


    劍是武者半條性命,尤其對謹慎的溫墨情來說,那是他最重要的一道防線,將劍交給別人無異於卸去自己大半防禦,足見對穆蘭荷的信任。


    穆蘭荷動了動嘴想說些什麽,看馬巧兒說不出話卻已經淚水漣漣,歎口氣搖頭,最終沒有阻止溫墨情的行動。簡單收拾一下草屋中寥寥無幾的東西,穆蘭荷跟在溫墨情之後帶馬巧兒下山,走到與言離憂分別地點時,不遠處迎著山風孤單站立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擔心我,不可能一個人迴客棧。”溫墨情早已料到般淺笑,平靜目光意味深長,“穆姑姑,墨情不求您能對離憂毫無芥蒂,隻希望在她麵前莫再提起青蓮王——那些恩怨糾葛,受傷最深的人不是你我,而是她。”


    穆蘭荷猶豫許久,到最後也沒說同意或是不同意,仍舊跟在溫墨情後麵步步走去。


    如溫墨情所說,言離憂怎麽也放心不下他,在忍著委屈往安州城走了還不到百步時便掉頭折返,原以為要在這裏等他幾個時辰,誰知半個時辰不到溫墨情就再度出現,身後還背著一個骨肉如柴的殘者。對病患言離憂始終抱有一份奇妙的責任感,不理會旁邊穆蘭荷怎樣橫眉冷目,言離憂一直盡心幫助溫墨情背負馬巧兒行路,直到客棧內方才鬆口氣。


    “脊骨受傷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但這些褥瘡我還是能處理的。等下你幫我去藥房買些常用藥,我先給她擦下身子。”一到客棧言離憂就開始忙碌,她明白穆蘭荷與馬巧兒在偏僻山坳隱居是為不教人發現,因此也不提去醫館給馬巧兒看病,寫了滿張紙的藥材交給溫墨情,而後便一頭紮進房中為馬巧兒清理。


    穆蘭荷對言離憂極其不放心,要不是溫墨情硬把她拉到客棧外,許是她要留在房中監視言離憂一舉一動,縱是被強行拉走仍滿口抱怨。


    “穆姑姑對離憂可以交付信任,我願意以這條性命保證。”溫墨情輕描淡寫地為言離憂正名,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青蓮王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接觸到的,但有關青蓮王的傳言無人不知,她高傲,她張揚,她目空一切,她奢靡浪費,絕對不會做出替人清洗身軀、治療褥瘡這種卑微仆人才會去做的事情。穆蘭荷眼見言離憂這一路上對馬巧兒照顧無微不至,猜想她可能真的與青蓮王並非同一人,盡管表麵上仍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心裏卻緩和許多,再有溫墨情從旁解釋,之後便再沒說些什麽難聽的話。


    至二人購藥歸來,言離憂正好剛為馬巧兒清理好久違沐浴的身子,除去水盆裏幾塊沾染膿血的肮髒布片外,屋子裏也發出陣陣腥臭氣息。


    癱瘓的人不能自理,長期臥床更會導致褥瘡潰瘍,穆蘭荷對馬巧兒照顧有加卻不懂護理癱瘓病人需要注意什麽,多年來難免耽擱了馬巧兒病情。


    溫墨情看了看漂浮著血漬的水盆,又看看滿頭大汗的言離憂,與穆蘭荷對視時未發一語卻目光深邃。馬巧兒許久沒這麽清淨舒服過,早就閉上眼微鼾睡去,穆蘭荷站在床邊呆愣半晌,而後緩緩抬頭看向言離憂。


    “多謝。”


    言離憂也是少頃愣怔,旋即低下頭,細微笑容綻放唇邊:“醫者天職,穆姑姑客氣了。”


    “我看著巧兒妹睡會兒,你們先出去吧。”


    短暫友善示意後,穆蘭荷直白地將二人趕出房外,仿佛這房間屬於她而非言離憂。對此言離憂並沒抱怨什麽,長長舒口氣離開房間下樓,在前堂被溫墨情用力拉住。


    “心裏還不舒服麽?”


    言離憂淡淡歎口氣:“本來難受得要死,剛才她道謝時就好了大半,現在隻是有些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該死的身份。”


    隻要是有人認得青蓮王相貌的地方,這種誤會就不會杜絕,畢竟小小的言離憂鮮有人認識,而青蓮王早已紮根在人們心裏。溫墨情沒有做任何安慰,抬手指了指門口:“該去接九兒了,順路散散心。”


    王員外宅邸距此不遠,那段不算長的路途說不上幾句話,偏偏溫墨情又是不喜歡閑聊的人,是而行走的大部分時間裏,兩個人均沉默相對。


    直至宅邸巷口時,溫墨情方才突兀開口。


    “穆姑姑說,當年桑將軍的確逃過一劫,沒有在亂戰中喪生;可她哀思成疾、病症纏身,終是沒能熬過,在六年前一個雪夜撒手人寰。”


    言離憂腳步頓住,心頭一抹哀涼仿若刀割。


    “那九兒怎麽辦?要告訴——”


    “離憂,”溫墨情似是有些恍惚,不等言離憂一句話說完便低低打斷,語氣裏透著讓言離憂莫名心痛的味道,“我這輩子最大願望,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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