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墨情的歸來讓複雜情勢瞬息逆轉。


    原本內務府已經將會計司的審查結果遞交給皇帝溫敬元,縱是方田據理力爭也沒能找出為言離憂洗脫疏忽之罪的證據,依照內務府的提議,言離憂至少要捱上二十廷杖再送去掖庭宮服刑,少則半載,多則三年。


    掖庭宮裏都是獲罪的宮女及罪臣女眷,生活環境惡劣,每年都有不少人因饑餓或是傷病死在掖庭宮。得知言離憂可能麵臨的處罰後溫墨疏心急如焚,若不是冷定的楚辭在一旁阻攔,怕是他早就不顧一切動用人脈去勸阻溫敬元,而就在他與楚辭爭執時又一道消息緊跟著傳來。


    定遠王世子明察秋毫,於禦醫館中揪出給言離憂下藥的周醫官並順藤摸瓜查清藥方被篡改一事,從禦醫館館使唐壽忠到司藥庫掌藥許公公,再到內務府會計司郎中陳炳、員外郎韋之鏡,整整十一人牽連其中且對罪行供認不諱。有溫墨情在一旁冷眼監看,再加上人證物證俱在,這十一人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溫敬元下旨從重處理,革職的革職,打板子的打板子,作為主謀的唐壽忠和許公公從刑房出來時已經不成人樣。


    “據言姑娘說,她每開出一副藥方就會請周醫官檢查是否有疏漏錯誤,周醫官也曾借教授之機為言姑娘把脈,對她的身體狀況再了解不過,該下什麽藥得什麽效果他比誰都清楚。世子正是從這兩點查起,先把周醫官拖走恩威並施,套出在背後指使的唐館使和許公公之後又擴大範圍,一口氣把與此案有關的人全部查了個遍,這才把梳理出來的罪證丟給皇上。其實這件事背後應該還有地位更高的主使,但以世子的身份實在難以繼續追查,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再查下去,恐怕皇上就沒這麽痛快下旨懲辦了。”


    楚辭對這結果並不意外,甚至很快就推測出溫墨情的手段以及更深層關係,溫墨疏聽了分析後雖然終於能長舒口氣,心情卻不是一般的差。


    言離憂重獲清白他很高興,讓他不悅的人是溫墨崢和楚辭。


    “你和墨崢手裏握著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線索,對麽?最後查出真相的人也不該是定遠王世子,可你們兩個誰都不肯告訴我也不肯認真去追查,如果不是世子恰巧迴宮,你們是不是打算眼睜睜看著言姑娘含冤受屈?”


    在春秋記憶裏,溫墨疏還從沒像這樣對楚辭說過重話。出於對主子的維護,春秋很想上前辯解,然而思來想去連他也覺得這件事楚辭有錯,嚅囁半天,最終隻是搖搖頭,鬱悶地站在楚辭身後。


    對此,楚辭仍是老態度,漫不經心,不以為然。


    “殿下以為查案就是找證據、擺證據、亮真相、求公平這麽簡單?定遠王世子是皇上心腹,手中有著極大權力,連一二品的朝臣見他也要低三分頭,為什麽他隻揪出伏在表麵的灰塵卻沒有把泥潭中的砂礫一起抖出?”見溫墨疏沉默不語,楚辭好整以暇悠閑喝茶,“這案子牽扯到禦醫館、司藥庫和內務府,真正的幕後主使定然有極高身份與人脈才能安排這麽一場大戲,殿下想想,定遠王世子都不敢輕易妄動的人物,殿下或者是四皇子開罪得起嗎?即便殿下有勇氣去刨根問底,結果隻會適得其反,令言姑娘的處境更加糟糕。”


    自從有足智近妖的楚辭輔佐後,溫墨疏基本上不會費心費力去拆解這些複雜的陰謀詭計,但他並不缺少發覺真相的眼與心,隻需楚辭幾句點撥,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件事背後的玄機。


    溫墨情直接效力於皇帝溫敬元,在溫敬元心裏,有誰的重量能比溫墨情更高?這樣的人隻有三個。


    芸妃,連嵩,以及溫敬元自己。


    看著溫墨疏若有所思表情,楚辭覺得自己的苦心說明總算沒有白費,挑起慵懶笑容淡笑一聲:“事實上這案子查了也等於沒查,唐壽忠那幾個人不過是早被廢棄的棋子,抓不抓、罰不罰有什麽用?幕後主謀的真正意圖如我先前所說,不過是想借言離憂來挑撥殿下與世子的關係,那麽作為第三方的四皇子理所當然不會賣力追查,畢竟這對他而言是坐收漁人之利的好機會;我們再論真正的幕後主使,他或者他們,為什麽煞費苦心布一場無人傷亡的局呢?答案很簡單,因為不管是誰為言姑娘出頭,損失在所難免。”


    “如果查明真相的人是墨崢,他便會失去讓我與世子產生嫌隙的機會;如果查明真相的是我,就會有人在我和言姑娘的關係上大做文章,更有可能逼得我動用某些勢力引來皇上警覺;如果查明真相的是世子……那麽,我必然有所介懷。”混亂線索在腦海裏逐漸形成一條明線,溫墨疏倒吸口涼氣,心頭一陣冰涼。


    楚辭聳聳肩:“怎麽,殿下終於想到幕後主使可能是誰了?”


    遲滯片刻,溫墨疏倦怠點頭。


    “三種結果都能獲利的人隻有一個,就是皇上。”


    深受百姓擁戴的溫墨崢,暗中結交甚廣的溫墨疏,以及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身為臣子卻沒什麽尊敬可言的世子溫墨情,無論哪一個都是溫敬元肉中毒刺。


    過於驚人的推斷結果讓溫墨疏許久未開口說話,咳聲也一陣緊過一陣,放手間,袖口又是一片血色殷然。


    “二皇子……我、我去叫高醫官過來吧!”春秋看著溫墨疏一陣心悸,咽了口口水想去叫人,卻被溫墨疏抬手攔住。


    “別告訴高醫官,陳娘那裏有藥,幫我取來便好。”溫墨疏擦去唇邊血漬,看著血色深紅的袖口苦笑,“這身子也不知道還能熬多久,能不能堅持到最後隻得看造化了,若是未能完成你的心願,我也隻能說聲抱歉。”


    楚辭淺淺垂眼:“有澹台神醫的續命之藥,我定能保殿下到大業初定,不過想要娶妻生子、安享天倫,大概殿下是沒那機會了——即便如此,殿下還是執意要與言姑娘在一起嗎?”


    “我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能與她一起的話,便是彈指間也彌足珍貴。”


    “是嗎?殿下果真是個無情之人,一邊說著願為言姑娘放棄榮華富貴、權勢地位,一邊又為自己想要的片刻滿足欺騙她。殿下就沒想過麽,當言姑娘還年輕而殿下不得不撒手人寰時,隻有一個人孤影相隨的冷清後宮中,她要如何捱過漫長餘生?”


    楚辭的聲音清淡平直,毫無起伏的音調聽不出是在嘲諷還是在指責,然而正是這樣仿若不經意間的話語,於溫墨疏來說比最尖銳的刀子還要鋒利。


    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卻從沒有告訴過言離憂。


    “楚辭,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溫墨疏啞笑,指著心口時神色寂然,“這顆心比任何人都自私,所以才會做出許多讓我後悔不已的事,而現在我想做的就是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就算是要騙她也沒關係……這是我從你那裏換來的殘生,最後一個心願。”


    窗外春風正勁,幾聲春雷若有若無。


    望著漸漸有些陰沉的天色,楚辭半晌無聲,一顆牛眼大的蠟封藥丸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最後嗵地一聲丟進殘茶裏,迴眸一抹難明笑容:“若說自私,我和殿下都是一類人呢。”


    ※※※


    入春下雨是喜兆,意味著風調雨順、秋日豐收,在以田為生的百姓們慶祝第一場喜雨時,淵國皇宮也多了幾許喜慶味道。


    “皇貴妃有喜,諸國遣使往來,再加上征軍驅敵大勝而歸,今年可謂是開門三喜春同臨,是皇上順應天意榮登大統的祥瑞之兆啊!有老天庇佑,皇上的病定能早日痊愈,前朝和後宮可都等著皇上賞喜呢!”


    一連數月都被藥味兒充塞的禦書房終於有了幾縷新鮮空氣,看著第一場雨後澄靜如洗的碧空,溫敬元心情出奇地好,蠟黃臉色也好轉許多,負手在禦書房外悠閑散步,一邊聽著趙公公說些好聽的話,一邊計算這一年多來自己立下多少偉大功績。


    一年,僅僅一年,先帝時被耽誤的邊陲戰事在他果斷決意下連連獲勝,已經多年不做供奉的青嶽國也老老實實恢複如初,就連一直以來都以敵對姿態存在的州外諸國也紛紛遣使入淵,一時之間,從腐敗奢靡中複蘇的淵國風光無限。如此情況下就隻差穩定內政、冊立儲君,偏在他為後繼無人越來越焦躁時,凰儀宮傳來皇貴妃龍玥兒身懷六甲的喜訊。


    溫敬元實在無法不為自己的幸運感慨,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上天為他安排好的,似乎他本就該坐上這皇位,本就該是萬民稱頌、流芳百世的英明淵皇。


    不過,仍有些事、有些人令他不悅,總認為那些人或事消失無蹤才算完美。


    “丞相大人,今兒皇上心情好,您陪著走走?”趙公公含笑吆喝聲讓溫敬元收迴忽冷忽熱的目光,迴頭看去,一身素白近乎刺目的連嵩負手走來,陰柔麵龐隱隱有股纖塵不染的仙氣。


    或者說,妖氣。


    “昨天吏部尚書送了四箱新鮮貢蜜到我宮裏,煩請趙公公帶人去取一趟,那東西甜膩膩的我吃不慣,不如交給膳房留作食材。”連嵩支走趙公公,跟在溫敬元身邊緩緩散步,略帶彎曲的純白發梢卷在指間,與碧色扳指鬆垮纏繞。


    抬眼望了望外宮方向,沒什麽血色的唇瓣微翹,連嵩細細眯起眼眸:“定遠王世子突然迴宮擾亂計劃,這是微臣事先就預料到的。不過微臣還是有些意外,怎麽也沒想到世子竟會在那種情況下與二皇子衝突,看來那位神神秘秘的言醫官,比微臣預料得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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