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鈞白一反常態令言離憂手足無措,直到他如傾倒的大樹一般壓來才猛然想起要躲開。


    一手撐住地麵一手向尹鈞白推去,本以為要頗費一番力氣才能將發瘋似的尹鈞白趕走,卻不料那具略顯瘦弱的身子隻是軟軟落下,不等言離憂推搡便無聲滑落。


    言離憂急忙抽出身子半坐,呆愣愣地看著臉麵朝下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尹鈞白。


    “鈞白?”試著喚了幾聲,尹鈞白毫無反應,猶豫半天小心翼翼把人扳過來言離憂才算確定,尹鈞白已經昏了過去,原因大概在於不知何時撕裂、慢慢將血跡浸透衣衫的傷口。


    從殿中喊來溫墨情一起把尹鈞白扶迴房間,言離憂忙來忙去止血,溫墨情則抱肩在一旁看著,麵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總之不是高興。


    “怎麽傷到的?”


    “發現鈞白時他正對著殿後麵那片樹林自言自語,大概是太思念青蓮王吧。我勸了他幾句,許是勸說得不太對,讓他有些激動,不小心抻到了傷口。”言離憂半遮半掩一筆帶過,繼續忙著為尹鈞白擦藥,眼角餘光卻始終打量著溫墨情。


    隻不過極短的一段時間而已,她卻從尹鈞白的話中嗅到許多秘密味道,其中也包括溫墨情的。


    那時尹鈞白神智混亂,許多話都是平日深藏心裏無意中說出來的,言離憂記得清楚其中一句話大概意思是說,尹鈞白為了討好或者贏得青蓮**賴,曾把溫墨情的某些秘密透露給青蓮王,但青蓮王沒有如他所願給予相對的信任。後半部分倒沒什麽,反正尹鈞白被青蓮王欺騙是不爭事實,真正引起言離憂注意的是尹鈞白所說前半部分含義。


    所謂溫墨情的秘密,究竟是指什麽?


    既然尹鈞白許多年前就被派入青蓮宮當眼線,那麽當初派他監視清理王的意義何在?青蓮王獲得先帝滔天恩寵也不過六載,尹鈞白入青蓮宮則有近五年之久,換句話說,尹鈞白到青蓮王身邊時,青蓮王的權勢必然沒有後來那麽強盛,溫墨情出於什麽目的才會派人監視一個剛剛得寵不久的人?


    仔細想想,似乎溫墨情身上藏著的謎團不亞於青蓮王,隻是她一直粗心沒有注意到。


    “在想什麽?”看出言離憂有些心不在焉,溫墨情淡淡問道。


    “沒什麽,無關的事罷了。”言離憂反複疊著手中白布以掩飾謊言,待到稍稍平靜,深吸口氣轉身,“鈞白的傷口有些發炎,今晚我在這裏守著他看看情況,就不陪你抄名冊了,有什麽事讓碧簫來叫我就好。”


    溫墨情應了一聲並未追問,目光盯著言離憂足有大半晌,前殿過來人找他方才收迴視線去忙碌其他事情。言離憂在溫墨情走後終於能長出口氣稍作放鬆,蹙起的眉心卻難以緩解。


    好像從沒有哪一刻頭腦這般清晰過,關於她該相信的東西,以及該懷疑的東西。


    因著心事繁重,那一天過得尤為飛速,言離憂還恍然無覺時已經到了傍晚,看見碧簫淺笑走來才突然想起,事前與溫墨疏約定好今晚要去逛市集的。


    “看你臉色不好,是不舒服嗎?”碧簫覺察到言離憂有些無精打采,輕聲問道。


    “身子沒問題,心裏有些不舒服的事。”言離憂歎氣歎得胸口冰涼微痛,見碧簫憂心忡忡放才勉強笑道,“我先去赴約,迴來之後再與你說吧,許多事情,都得從長計議才行。”


    別多聚少的兩個人好不容易才湊到一起,碧簫比言離憂更在意溫墨疏的邀約。眼看約定時辰就快到了,急促心情令碧簫顧不得其他,急急忙忙為言離憂稍作妝點後便推著她出了房間,背著所有人從小路把言離憂送下山。


    最近一段時間言離憂一直與溫墨情等人住在青蓮宮,而溫墨疏和溫墨崢等賀壽客人都住在鄰鎮客棧,要與溫墨疏去逛市集自然得她趕去鎮上,好在辦事周全的碧簫早準備好馬匹,是而盡管言離憂出來的有些晚,仍然趕在約定時辰內準時赴約。


    約定見麵的地方在小鎮一顆大樹下,亦是小鎮邊沿,言離憂駕馬匆匆趕到時溫墨疏早在那裏等著,依舊是那襲低調的淡色衣衫,還有溫暖厚實的狐裘披風。


    “我還以為世子會沉著臉跟你一起來呢。”今晚溫墨疏的心情似乎很好,向來穩重的他見麵就開起玩笑,堪比純淨月色的明朗笑容讓言離憂微微臉紅,一瞬失神。


    “我沒告訴溫墨情出來見你,不然他絕對不會允許。”看了看安靜周遭,言離憂下意識摸摸藏起的煌承劍,“殿下沒有帶護衛來嗎?聽楚辭說來時路上遭到過埋伏,想來走在外麵也是不安全的,還是多加小心為妙。”


    見言離憂一臉警惕充滿保護欲,溫墨疏笑著搖頭:“哪有與心上人私會還要帶護衛的?再說論起危險,你比我多了不止幾倍,你都不怕,我為什麽要怕?”動作自然地拉住言離憂,溫墨疏把那雙冰涼手掌放在狐裘之內最暖的胸口前,順道也扯近了二人之間距離:“今晚楚辭會去找亂雪閣那位樓閣主喝酒,沒人會來傷害你——我希望在我身邊時,你永遠都是安全的。”


    “楚公子知道今晚的事?”言離憂對之前楚辭說的話還耿耿於懷未能釋然,聽溫墨疏提及,難免有些擔憂,才綻出的笑意又散去不少。


    見言離憂喜色收斂,溫墨疏大致猜得到發生過什麽事,微愣少頃,淡淡苦笑擠上唇角:“楚辭又打擾你了吧?真是的,來之前特地告訴他不要亂說,結果還是這麽任意妄為,這世上許是沒人能管得了他了。”


    “今晚別談這些,不是說好要逛集市的嗎?楚公子也好,溫墨情也罷,他們與這集市無關,還是忘到腦後好了。”長出口氣振作精神,言離憂反而成了二人之中更灑脫的那個。


    稍稍用力握緊溫墨疏的手,柔和溫度在掌心蕩漾開來,一直暖到心底。


    人的眼要用來看清真相,人的耳要用來傾聽勸告,人的心要用來思考現實,然而有些時候無論聽看還是心緒都要暫時蒙蔽才行,這樣才不至於陷落痛苦無法自拔。就如此刻,言離憂清清楚楚意識到自己對溫墨疏的感情尚存在無法解釋的地方,可她不打算讓理智毀了難得的夜晚,不願放棄這一刻幸福。


    至於那些憂愁煩緒、陰謀詭計,過了今夜,明天再去思量吧。


    小鎮的市集不大卻十分熱鬧,春聯剪紙、肉禽菜蛋、零食特產、衣裳飾品無一不全,甚至還有混雜著大量贗品的字畫古玩和許多奇巧小物。溫墨疏和言離憂牽著手從東走到西,從南逛到北,懷裏的東西越來越多,笑聲也越來越多,與平平常常的情侶別無二樣。


    “你看那幅畫,題字寫著是皇祖父南巡時場景,上麵畫的皇祖父又高又瘦威風凜凜,可實際上皇祖父很胖,人也很慈祥溫和,有時還會被說成是老頑童呢——啊,這個是錦南特產玉霜梨子,新鮮時又苦又澀,唯有冬天在雪地裏埋上半月之後才能吃,入口又甜又綿,迴味無窮。”


    溫墨疏一路介紹著,比起言離憂更加興致勃勃。許是因為多年沒有出宮遊逛的原因,沉浸在年關喜慶中的溫墨疏少了些沉穩,多了些輕快,年輕而略顯病色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沉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無不協調之感。


    言離憂也很開心,卻不是像他那樣帶著些許高昂情緒。於她而言值得紀念的不是這街這市集這擁擠人潮,也不是琳琅滿目、各式各樣的商品,而是溫墨疏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微笑,每一份緊握溫暖。


    她隻是想從中找出些端倪痕跡,以此證明對溫墨疏的感情並非茫然貪戀。


    “帶上這個——那邊就要放煙花了,往前麵走走吧。”細心地將買來的平安繩係在言離憂腕間,溫墨疏明眸淺笑,指了指不遠處四層高的樓閣,“上樓去,看得更清楚些。”


    大淵的商人們都很精明,每年年關放煙花時都會把平日營業的酒樓騰空,門窗大開,每一層按照不同價格對外開放,高價租給那些有錢又想看煙花的人,或是那些專為在這一日花錢擺闊氣的人。眼前這座樓閣隻有四層,卻是鎮上最高建築,加上特別加大的窗子最適合看煙花,頂層自然價格不菲,在溫墨疏來之前尚未有人租用。


    “小店特地準備了新鮮瓜果、好酒好茶,二位客官暫坐,再過一刻鍾左右那邊就要放煙花了。今年有富商捐贈了不少銀子,據說煙花比往年要大上數倍,二位多花些銀子痛痛快快看上一場絕對不虧。”收了銀子笑顏逐開的老板勤快地奉上茶點,推開四扇相連的窗子,視野果真開闊許多。


    臘月末,夜本該是又黑又冷的,卻被小鎮通明燈火驅散。言離憂和溫墨疏並排站在窗前向下望去,摩肩擦踵的行人變小了,夜空變廣闊了,喧鬧聲陣陣傳來的同時又能看見滿天繁星靜謐閃爍,天上人間,截然相反。


    “我一直想帶你到這樣的地方走走散散心,沒有別人在,也不用想那些教人心煩的事,看你笑起來的時候最滿足不過。”柔軟的手攥在掌中,軟得就像狐裘最細密處皮毛。溫墨情微微偏頭看著言離憂,眼中一閃一閃比繁星更亮:“聽皇上說名冊已經找到時我還有些茫然,想著之後大概又會有什麽風波圈套,之後卻突然高興起來——我忽然想到,既然皇上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手,是不是就意味著你自由了?青蓮王的勢力不複存在,令皇上寢食難安的名冊也有了著落,不管是被誤解還是其他什麽原因,你肩負的擔子也該結束了。”


    言離憂愣了愣,似乎一時間難以接受即將到來的圓滿結局。


    “我知道定遠王世子一定會先送你迴宮,身為臣子,他也有許多身不由己。不過沒關係,等定遠王壽辰結束我就迴宮麵見皇上。”溫軟指尖劃過言離憂額角,沿著麵龐弧線輕緩撫動。溫墨情靜靜凝視那雙略顯慌亂羞澀的眼眸,唇邊微笑暖得足教冬夜褪色:“隻要皇上肯給還你自由之身,我願意主動請奏去邊陲封地做個與世無爭的郡王,再不參與這些紛紛擾擾,和你平平淡淡走完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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