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離憂一直躲著這話題,不料還是被溫墨情找到機會問了出來,登時睡意全無,張口結舌。


    “知道後悔了?”溫墨情單手撐腮,不冷不熱地瞥了言離憂一眼,“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藥,讓你連僅存的聰明頭腦都被洗刷了?你就沒想過從我這裏逃走會有什麽後果?”


    事已至此,就算狡辯也沒用,跟一隻精明透頂的狐狸裝模作樣能蒙過去嗎?言離憂硬著頭皮抬起頭,舔了舔幹澀嘴唇:“他許的承諾跟楚公子說的差不多,不過現在看來,你們兩個誰的話都不可信,想過安穩之日還得我自己想辦法。”


    “又是與世無爭的安穩生活嗎?我還以為經曆那次的事後你會想通,果然高看你了。”


    溫墨情一直對言離憂理想中的平淡生活嗤之以鼻,這讓言離憂萬分不爽,剛剛暖起來的身子裏似乎有股無名火氣上躥下跳,雖然沒直接爆發,卻也一改能躲則躲的態度冷硬起來:“我不是什麽英雄豪傑,也沒你那樣遠大抱負,沒有人規定我必須為國家、為百姓英勇獻身。平時看見誰有困難能幫就幫了,你總不能強迫我去做一些完全不理解的事,更不該對別人的理想指手畫腳,這是我的生活,你憑什麽胡亂幹預什麽?”


    “憑我放過你一命。”溫墨情迴答得流利自然,好像道理本該如此。


    言離憂瞪他:“要殺我的就是你,這算什麽人情?”


    “那慈郡王呢?還有永鄯王,他們給你什麽人情了?”溫墨情話鋒一轉,麵色冷了三分,“如果不是你不辭而別,現在我們早就在安州開始調查青蓮王身份。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一意孤行導致預定計劃拖延,我的四個部下和當年見過青蓮王的乞丐在安州被人刺殺,險些讓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線索中斷。你知不知道,若是這次追查失敗,又會有多少人的努力付之流水?”


    一連串質問讓言離憂啞口無言,聽到溫墨情說有人因她的莽撞決定葬送性命時,被火光暖亮的眼眸忽而失色。


    “又有人死了嗎……”言離憂喃喃自語。


    恍惚記憶穿過時光碎片迴到青蓮宮被屠戮的那晚,滿眼的陰暗與血色,仇恨與瘋狂;不等迴憶中出現溫墨情身影,碎片又衝破腦海出現在顧家村,顧連山憨厚笑容,村民熱情臉龐,以及黎明破曉時被鮮血染紅的寧靜山村。


    她所到之處總有災厄發生,不管是與她有關的人還是無關的人,太多生命無辜枉死。


    忽然陷入沉默的言離憂抱緊膝蓋,整張臉埋進臂彎裏,溫墨情也不再說話,盯著劈裏啪啦燃燒的枯葉殘骸不知想些什麽,兩個人就這樣背對背枯坐到火光漸熄,寒冷再度蔓延。


    “我沒想過那麽多。”緩緩降臨的黑暗中,言離憂悶悶聲音響起,沙啞消沉,“你們說我是青蓮王,所以就該到處被唾罵、被追殺,我能有什麽辦法?躲不開,推不掉,隻能抓住任何可能逃離這種生活的機會。我想相信你,可是你總在逼我承擔不屬於我的罪責;我相信過楚公子,結果卻是被丟到青樓;同樣的,君老板給了我想要的承諾,我自然不會拒絕,難道要為了虛無縹緲的大義讓自己莫名其妙死掉嗎?我……我不甘心。”


    “那你甘心的是什麽?犧牲他人性命換自己苟延殘喘活著,和你喜歡的人過一生見不得人的日子?縱是甘心了,能忍心嗎?”


    溫墨情的責問冰冷直接,一字一句刀斧般砍在言離憂心口,毫不留情。言離憂緩緩抬頭,係在脖子上的碎銀吊墜掉到衣襟外,在將熄火光映襯下反射出幽暗紅光。


    “我不會作為青蓮王過一輩子,無論你們說什麽,我就是我,與青蓮王沒有半點關係。”抓緊與雪色一樣純白的狐裘披風,言離憂眼中迸發出倔強光芒,“該做什麽由我自己決定,誰也左右不了我,就算是你也不行。”


    那句話說完,最後一點火光在風雪怒號中掙紮熄滅,黑暗重臨。


    言離憂不知道自己的話有沒有激怒溫墨情,懷著忐忑心情在漆黑中坐了許久才聽到身側傳來洗漱響動,一塊烤得滾熱的圓潤石頭被塞進她懷中。


    “抱著睡,會暖些。”溫墨情的語氣恢複往常平靜,頓了頓,距離言離憂似乎近了些,“我並不打算左右你的生活,不過是希望你能盡責罷了——且不說你是不是青蓮王,那夜你出現在青蓮宮就注定要承擔某些責任。其實就算你不朝我大唿小叫也沒關係,離開帝都前我和永鄯王的約定中包括一條,就是在這件事結束後送你去狐丘,等過幾年國內風平浪靜再接你迴來,到時候,你將與青蓮王這名字再無瓜葛。”


    “我還能信你的話嗎?”美好安排換來的隻是言離憂質疑發問。


    “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必須相信我。”


    言離憂輕輕躺在毛氈上,聲音輕得近乎呢喃:“憑什麽相信你?”


    “憑什麽……”溫墨情好像沒有準備答案,想了半天,黑暗中忽而一聲啞笑,“就當是為碧簫好了,你們不是結拜了嗎?那樣的話,你也不算是與我毫不相幹的人了,我得為碧簫考慮,盡量保證不會有讓她傷心的事發生。”


    溫墨情不說,言離憂差點兒忘了他與碧簫這層關係,再想起碧簫對她說起過的事,惋惜間難免生出幾分好奇:“碧簫和你大哥……算是什麽關係?”


    提到兄長溫墨鴻讓溫墨情稍稍意外,然而他並沒有迴避,隻是語氣淡了許多:“碧簫與大哥沒有婚約,但她是我定遠王府長媳這點沒人能否認。”


    “有機會的話能讓我去看看你大哥嗎?治病救人,多少我還懂些醫術——”


    “你以為大哥會見你麽?他現在看不見也不能說話,但是隻要一聽到別人提起青蓮王三個字就瘋了一般拚命掙紮。大哥已經夠苦了,我不希望有人再去傷害他,即便你是絕世神醫,我也絕不會讓你靠近大哥半步。”


    溫墨情不客氣打斷,言離憂有些委屈,想想卻又釋然。


    相信她不是青蓮王的有幾個人?相同的相貌、嗓音,不該出現的地點……說句老實話,言離憂都不知道自己所用這具身體到底是不是青蓮王的,如何能讓別人相信?盲人的聽力最為敏感,倘若她如尹鈞白所說,真的是替身獲救的青蓮王,那麽溫墨鴻一定能聽出,到時候就不僅僅是溫墨鴻歇斯底裏這麽簡單了,她拚命爭得的一切,可能又會化為泡影。


    溫墨情的信任,碧簫的情誼,以及與溫墨疏的約定……比她性命更重要的東西有太多太多,不值得冒險。


    可是,要頂著真假難辨的身份到死為止嗎?


    “溫墨情。”言離憂突兀地喚了一聲。


    溫墨情枕著手臂,眼皮都不動一下:“說。”


    言離憂猶豫再三,緊攥著衣袖輕輕開口:“就算我是青蓮王,我也不是那個青蓮王。”


    這種前後矛盾的話聽起來荒唐可笑,溫墨情卻神奇地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風雪怒吼的可怕怪響中沉默良久,幽幽聲音低沉冰冷。


    “冤有頭,債有主,沒人逃得掉。”


    也就是說,如果確定這具身體確實屬於青蓮王,那麽不管裏麵的靈魂是誰,她仍要承擔所犯罪孽是嗎?這次,言離憂沒有反駁抗爭,而是把身體縮成一團裹在披風裏,咬著牙不讓溫墨情發現她的顫抖。


    她不會成為青蓮王,永遠不會。


    狂風驟雪整整肆虐了一天兩夜,終於見到晴空時已經是隔日清晨,溫墨情趁言離憂還沒睡醒,不知從哪裏獵來一隻野兔,硬生生用烤肉的香味兒把言離憂從夢中勾醒。


    “好手藝!”言離憂撕了一條兔肉咽下肚,真心實意地伸出大拇指稱讚,無意中見溫墨情臉頰一處草木灰跡,隨手幫他擦去,手還未放下,便被敏感警惕的溫墨情抓在掌中。


    “幹什麽?”


    “一臉髒兮兮的,好心幫你擦一下。”


    溫墨情看了看言離憂,縮迴手繼續撥弄火堆,目光卻幾次假裝不經意掠過言離憂麵旁。


    在江湖行走多年,從風塵女子到大家閨秀什麽人沒見過?便是與哪個女人一同露宿也屢見不鮮,畢竟欲成大事者不能拘泥於小節,否則必將一事無成。溫墨情很明白這些道理,也從沒為這種事煩惱過,然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與言離憂的距離,每次無意碰觸都讓他十分緊張。


    這種變化,發生在那次無意中四唇相觸之後。


    無意地,不算是什麽親吻,但總覺得別扭。溫墨情下意識摸了摸嘴唇,不料這動作恰好被言離憂看見,尚不明真相的言離憂揶揄嗤笑:“想什麽呢?你那個脾氣暴躁的未婚妻?”


    “想她不如想你——想你到底是個什麽人物,竟然把赫赫有名的病王爺吸引住。”


    分別時依依不舍的纏綿之情有目共睹,當時言離憂還不覺著有什麽,這會兒被溫墨情一說,反倒臉紅起來:“我和他之間光明正大的,又沒什麽私情,小人之心的人才會胡思亂想。”


    “我原以為永鄯王是個頗有品味的人,現在看來……”溫墨情惋惜搖頭,“他的喜好,還真是糟糕至極。”


    “五十步笑百步,有個小氣善妒的未婚妻很驕傲嗎?”


    “吃完馬上趕路,接下來幾天要加快速度,你就安心吃幹糧度日吧。”


    在近乎與世隔絕的洞穴中互相較勁兒的二人並不知道,與此同時,數百例外的淵國帝都風雲驟起,某個人的出現,掀起了淵國朝政又一場劇烈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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