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元孫被五花大綁迴來已有三五日,這石元孫可不是普通武將,其父石保吉乃開國功臣石守信次子,其母延慶公主是宋太祖趙匡胤寵愛的二女兒,石家滿門忠烈,在朝中備受尊崇。這石家出了這等事兒,這朝中大臣焉敢置之不理。於是乎,這石家的門檻每日都要被踏破了。


    這石元孫在那西夏身心都飽受摧殘,麵對每日絡繹不絕的探視者,心內不免更添羞愧。因此,數日下來,雖每日人參蟲草的大補,身體非但沒有好轉,甚而還每況愈下。徐碩見到石元孫時,已然不敢相認。那個戰場上虎虎生威,精壯健碩的大將軍,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羸弱“老人”。


    石元孫身體上的傷不多,基本都是皮外傷,加之皇帝親自下詔命禦醫為其診治,石元孫的身體並無大礙。但是,他心裏的傷怕是一輩子都難以恢複。


    他並非幹瘦,並非骨瘦如柴,在徐碩看來,石元孫是萎縮,身體內的水分似乎被蒸發掉了,他的精神氣也一並被抽離,他躺在床上,就像是蔫耷耷地空空皮囊。


    徐碩鼻子一酸,“石……石大哥!”


    聽得一聲喚,那石元孫尚無反應,倒是床邊一幹女眷止不住落淚。


    “徐兄弟,您還是別喚了,自打迴來的這幾日,他都是這個樣子,誰喊都無動於衷,就連吃東西都得硬灌……這可如何是好。”


    說話的是石元孫的娘子,通紅了一雙眼,跟徐碩說話時,又流出些許眼淚,那模樣令人看了不落忍。


    “嫂子,這幾日石大哥都這樣?”


    那石娘子點頭,歎了一口氣。


    “石大哥,我是碩兒啊,劉平劉將軍您忘了嗎?徐碩您忘了嗎?還有王信大將軍,還有郭遵、萬俟政將軍,您都記不得了?延州沙場,延水河畔,您還記得嗎?”徐碩吸吸鼻子,強忍悲慟,對著床上的石元孫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迴?”


    這首詩是當日劉平率領三千騎兵在鄜延路與石元孫部匯合時,大家集結感慨,吟出的唐時王瀚的《涼州詞》,那床上的石元孫緩緩扭頭,口中喃喃,徐碩側耳,竟然是王瀚的另一首《涼州詞》:


    “秦中花鳥已應闌,塞外風沙猶自寒。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


    這下可不得了,床邊女眷聽得石元孫有了響動,激動得“相公”、“哥哥”、“弟弟”的一番亂叫,那石元孫卻複又閉了口,石頭一般挺在床上。


    徐碩見狀忙喚住石家娘子,道:“嫂嫂,石大哥這剛剛有點動靜,你們稍安勿躁。我看石大哥這模樣,應是惦記著當日戰場上的那些事兒。您看這樣可好,你們暫且迴避,待我跟哥哥稍作談話,打開他的心結,或許更好。”


    石家娘子雖有遲疑,但見床上石頭般的相公,隻歎了一口氣,應了徐碩,“徐兄弟,我等在外稍候,若有狀況發生,還請您及時相告。”


    “嫂嫂放心。”


    待石家娘子領著一幹女眷告退後,徐碩複又坐到石元孫床前,“石大哥,您可認得碩兒?”


    此時,石元孫緩緩扭頭,望著徐碩良久,有淚水自幹枯的眼眶中流出。


    “石大哥,我知您心內鬱結,延州戰敗,石大哥被俘,如此歸來,必成胸中塊壘。”


    那石元孫仰麵躺在床上,雖未動,徐碩卻知他與方才相比,有了知覺,也在聆聽。“但是,沙場之事無常,沒有常勝將軍,石大哥何須如此耿耿於懷?不若養好的身子,我們再一道出征,快意恩仇,報效家國。”


    聽得徐碩此言。石元孫自床上搖搖頭,“致澄,你其實心內是明白的,我是再快意不起來的了。”


    “石大哥何須如此喪氣,待你養好身子骨……”


    那久未動彈的石元孫忽的自薄被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握住徐碩,打斷他的話,“致澄莫要再提延州、疆場、塞外,我這條命早就殞在了那三川口。”他歇了歇,複又道,“我在興慶府,受盡那李元昊的折磨,對我極盡羞辱,想我石家將門,三代忠良,駐守邊塞未有一絲差池。不想到了我這裏,竟然受這等奇恥大辱。亦是我石家之大辱。”


    徐碩剛待言語,被石元孫搖頭阻止,徐碩思忖著他應是有要事相告,便沉默不語,洗耳恭聽。


    “我之所以留了這一條命,任他西夏蠻夷五花大綁,遊街示眾,耀武揚威,也要迴來,便是想到有朝一日見到你們。徐兄,你可有想過,此次三川口之戰,我們的敗績因何而起?”


    因何而起?!


    徐碩心中一凜,“哥哥此話怎講?”


    “先是那金明寨陷落,守將李士彬被俘,傳為那李元昊假降所致,但據我所知,李士彬一向謹慎,且對其李家軍的精純度非常在意,那西夏大批降軍進入金明寨,李士彬怎可能輕易受降?雖說有範雍作保,那李士彬豈是輕信之人?我疑心那金明寨內必有詐;爾後我率軍援救土門,與劉平將軍匯合,當時的情形你應該比我清楚。劉將軍向各路人馬發出集結令,你想想,都發生了什麽事?”


    徐碩聽聞此言,心下一驚,當日義父發出集結令,便急著一路向前,當走到離三川口10裏之處,發現其他各路人馬沒到,隻得又向迴走20裏終於和鄜延路都監黃德和部2千人,以及巡檢萬俟政、郭遵部會合。


    “劉將軍如此縝密之人,征馬一生,何曾犯過這樣的錯誤,怎會連匯合之處都出現了問題?分明有人故意拖延時間,錯報了匯合地點,令我們錯失最佳進攻之良機。匯合之後,我們又遇到西夏奸細,假傳延州範雍之使者,令我們再度上當,兵力分散,在延水河畔遭遇夏軍突襲,铩羽而歸。你和郭遵將軍、萬俟政將軍皆潰敗,你索性撿迴了性命,我們今日得見。而郭遵和萬俟政,卻是天人永隔。”


    石元孫久未言語,一遭開口,加之氣結,體能難免損耗,說到這裏已是喘不成聲。徐碩剛要阻止他說下去,不想石元孫向其擺擺手,“致澄,哥哥我今日已是廢人,今日不說這一席話,日後亦再無機會。你且聽了,心中有個數,日後疆場廝殺,多留心。”


    徐碩點頭應了,不再阻止。


    “後麵之事,你有所不知。延水戰敗,劉平將軍率部隊邊戰邊退,與夏軍激戰三天三夜,一直退到西南山,劉將軍帶著我等修建了7個寨子。那李元昊一麵勸降,一麵派兵突襲,想我殘軍哪裏還有招架之力。最後導致潰敗,我與劉將軍皆被俘。但是,致澄,我亦有疑惑,劉將軍並非魯莽武夫,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進士及第,文位居監察禦史,當日修軍寨之時,劉將軍便已經想好一出故布疑陣之術。你想想,我殘餘軍隊,不過千騎,何須7個軍寨?劉將軍故意玩了一出草木皆兵,唱一迴空城計。那夏軍不知我軍底細,根本不敢貿然出兵。所以李元昊才會派使者前來勸降,也被劉將軍斬首。按理,即便李元昊對我軍力有疑,也不敢派軍突襲,況且突襲隻用了其兩成兵力,分明是了解我軍底細之後做出的周密計劃。致澄,我疑心軍隊裏有奸細。”


    話到此處,徐碩亦體會出個中深意。這個奸細絕不會是黃德和這麽簡單,當日黃德和已然在延水臨陣脫逃,按照他的說法,一路奔至甘泉,這一點及後亦有證實。想到此,徐碩道:“石大哥心內可有什麽懷疑之人?”


    石元孫搖搖頭,“我開始懷疑範雍和盧守勤,但是那範雍不過腐朽文臣,性格剛直迂腐,不諳兵陣,不像是這戰場叛徒。盧守勤性格懦弱,但是職位較低,很多戰事,他並不知情,即便是奸細,對李元昊的用途不大。”


    “王信、盧政將軍亦不像……”


    石元孫點點頭,“是啊,致澄,我從被俘到這幾日,一直迴顧當日戰事,這奸細應該不在當日你我陣營,該是居於高位,能高屋建瓴的人。”


    “何以見得?”


    “當日宋軍萬餘,西夏軍卻10萬,敵我懸殊。但劉將軍一路布下疑陣,似有千軍萬馬。所以,我軍到底多少人,是否還有援軍,這一點其實李元昊自己都拿捏不準。而劉平將軍是自慶州收到急報以後發出集結令,部隊匯合之後,劉將軍便立馬派使者密奏朝廷,報告前方戰況。也就是說,前方戰事,朝廷了如指掌。這時若有重臣知曉情況告密,我們無從知曉,隻得被動挨打。”


    “您可有懷疑對象?”


    石元孫搖搖頭,“不敢想,亦想不明白。大宋朝一向文官當道,你我武將雖沙場建功,亦是沒有仕途空間。這文官的弱點你也知道,大談道理,卻對戰事一無所知。遇到威脅,必定露怯,極易被要挾被威脅。致澄,你年輕,剛及弱冠,以後想必還有很多仗要打,切記啊,保護自己。”


    徐碩點頭。


    石元孫幹枯的手拍拍徐碩,“致澄,豐滿羽翼,見好就收。是為兄給你的謹言,這朝廷雖有明君賢臣,但也有奸佞宵小,目光觸及海清河晏,誰知還有暗流湧動。不要相信你看到的,要用自己的心去體會。”


    打石府出來,徐碩心情頗沉重。去時亦知此行非輕鬆,不想見了石元孫,一席話後,更是如履薄冰。石元孫一番光景,徐碩不免兔死狐悲,想那石家,門楣光耀,石守信開國元勳,石保吉當朝駙馬,石元孫守邊大將。誰曾想會落得五花大綁,被俘羞辱的下場。又想到在被俘西夏的爹爹,傷病纏身,一心向死,救得一個劉文堅,不想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徐碩竟是愈想愈心灰,不知這上陣殺敵,為的是什麽?


    出了石府,一路沿著潘東樓街往前,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單將軍廟前,那將軍廟不大,香火倒是出乎徐碩預料的旺盛。想著單雄信,出身綠林,豪俠仗義,也算是一方英雄,歸順瓦崗軍翟讓、李密,後又投降王世充一路走來竟是沒有遇一明主,倒是那徐世積轉投李唐,得了先機。


    這單雄信是輕易屈就之輩,還是驍勇善戰的飛將,或許二者並不衝突。這戰亂之中,如何生存,如何尋得明主,徐碩不覺迷茫。他想起爹爹最崇尚的馮道,效力四朝,曆經十位帝王,竟然始終擔任將相、三公、三師之位,久而不衰。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須知海嶽歸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徐碩口中吟起馮道詩詞,這也是爹爹最愛念及的一首,但是爹爹並未學馮道之圓融,起碼,在那大夏國的糧倉之中,爹爹依舊心係宋主,卻絲毫沒有“狼虎叢中也立身”的覺念。


    要學單雄信,驍勇善戰;亦要模仿馮可道,人情練達。徐碩想到此,深深吸了一口氣,踏進單將軍廟,點上三炷香,對著那泥塑的人像深深鞠躬。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徐將軍在此燒香,可正是應了此話。”


    忽聞身後有人喚“徐將軍”,聲音尖細,徐碩心下一陣狐疑,迴頭一看,竟然是那皇上身邊的近身公公陸懷熙。


    “陸公公!”徐碩慌忙還禮。


    那陸懷熙示意徐碩莫要張揚,將身子靠近徐碩,在他耳邊低語:


    “趙公子請。”


    欲知趙公子邀約詳情,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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