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遇見了謝瓊臨。


    這一刻,那些他本該淡忘的情感,化作無限複雜的情緒,與無數早已經在時光裏漸漸泛黃、灰暗下去的記憶碎片,一道湧了上來,向著他迎麵撲來。


    下一瞬,高韶瑛驀地伸出手去,一下子抓住了謝琇的手!


    謝琇:!?


    她驚愕地低下頭去,看到他抓著她手的那隻手如此用力,蒼白的手背上甚至泛起了淡淡的青筋。


    她心下不由得驀然一陣驚慌,想要掙脫他的手,然而他卻緊緊地抓住她不放。


    「……你曾經真正地愛過我嗎?」他衝口而出。


    謝琇:!!!


    她的腦袋裏轟地一聲,就好像從未像這刻一般地驚慌過。


    「高韶瑛!」她驚惶地脫口而出。


    高韶瑛卻不肯就這麽放過她。他執拗地握住她,又問了一遍。


    「你可曾真的愛過我?」


    他微微仰起頭來望著她,雖然姿態好似仰視,但身上那股執著的氣場卻在一瞬間仿佛壓倒了一切,隻剩下了他的那句問話。


    胸腔內傳來一股尖銳的疼痛,他說不清那股疼痛是來自於何處,或許是那處曾經被長劍刺穿的傷口,鮮血淋漓,永不癒合;或許是——


    但是,下一刻,她慢慢地反手握緊了他的手,卻將視線調往了別處。


    「……都過去了,瑛哥。」她說。


    「你的未來,不應該拿來交換我,而是應該被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掌心,由你來決定它能有多好……」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聲音裏依稀帶上了一絲唏噓之意。


    「……我一直想對你這樣說。」


    「我們這裏,有一位外國詩人,寫過一句詩,很適合你。」


    「那句詩說『當我看到你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中時,我便知道這生命極其珍貴,不應該虛擲於陰影之中』。」


    高韶瑛:……!!!


    那一瞬,不知為何,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好像毫不重要的小事。


    ……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吟唱著一首歌。


    「十年來,早負盡師友……往事夢中休,花謝任川流……」


    那歌聲時隱時現,高韶瑛也隻能偶爾聽得一句半句。但此時他聽清的這一句,卻觸動了他的心事。


    是啊,當年他也曾負盛名,也曾單騎遠行,也曾吟風送秋,也曾秉燭夜遊……


    而如今,他不再是高家少主,不再是從龍之臣,孤懸異世,孑然一身。


    那首歌的旋律總在耳邊,時有時無,他卻一時不知道從何而來,但隔過一霎,總是又能聽到歌中的句子。


    「若無所有,何以贈友?」


    高韶瑛的肩背忽而繃緊。他原本放在膝上的那隻手倏而五指收緊,揪得他膝上蓋著的薄被起了一層皺褶。


    ……他幾乎忘了,事到如今,除了這一條命之外,他還能拿出什麽來去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呢。


    他之前也曾不著痕跡地套過那些被稱作「護士」的小姑娘們的話。和關大夫相比,她們很顯然更容易在閑談之中無意地說出他想要的信息。


    於是他知道了,就連他住在這裏的醫療費,都是謝瓊臨付的。


    他已是個廢人了,不但無法給她很好的報答,還要讓她在費盡心思把他救迴來之後,繼續在他身上花錢。


    他這麽想著,都覺得隻為了從前的那些情分,她已經做得夠多的了。


    假如他真的知情識趣,又善解人意的話,他現在就應該禮貌地放手,把她當作一位恩人去尊敬,當作一位舊友去關懷,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上,有分寸地注視她,但不去打擾她,僅此而已。


    更何況,他之前很有一段時間都必須臥床靜養。在那些除了臥床之外,什麽都做不了的日子裏,他也曾經頭腦極度冷靜地考慮過這些事情。


    他確認自己在「與她重敘舊情」以及「盡快康復,好投入新的工作,盡快適應新世界的生活,然後在這裏力求出人頭地,獲得肯定」兩者之間,更想要達到的,明明是後者。


    若是他一無所有,又能拿什麽來追逐她呢。


    ……所以,他現在在這裏徒勞地追問著的,到底是什麽呢。


    他頹然鬆開了她的手,向後仰靠到了靠枕之上。


    「……抱歉。」他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明白了。」


    她似乎在他的床邊躊躇了片刻,不知道該如何迴復,但他仰靠在床頭,慢慢地還合上了雙眼,就好像方才的一番對談,已經耗盡了他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全部力氣似的。


    「我不該那麽問的……我本來隻是想要謝謝你的……可是我現在都在做什麽呢……」


    謝琇為難地凝視著他,聽著他輕似無聲的自言自語,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感到非常難過。


    ……然而他們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她不敢再擅自開啟新的話題,隻能倉促地說了一句「那麽你多保重,祝你早日康復,我有空的話會再來看你的」。


    高韶瑛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別的。


    謝琇最後一次,對著他那張平靜的麵容投過去一眼,低聲說道:「……再見。」


    然後,她飛快地轉過身去,腳步匆匆地走出了房門。


    而高韶瑛就在她的身後,並未舉步跟上去,也沒有叫住她。


    他隻是側耳聆聽著,直到她的腳步在走廊上遠去,乃至最終消失,他才終於移動了身軀,一下子從病床上坐了起來,徑直下床來到了窗邊,推開了窗子,向樓下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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