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個很不孝的人,梁季澄想。


    那句話說得對,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他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張麗芳當年得知真相的心痛。


    「那個人呢,」他問,「最後怎麽樣,抓起來了嗎?」


    「死了,」張麗芳這會兒情緒平靜了很多,倒像是在說一件與她毫不相幹的經久的往事,「就在我和你爸爸結婚第二年,好像是喝多了,半夜掉進江裏溺死了。」


    梁季澄深深吐出一口氣,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別的。


    「我以為從那之後,我和你爸爸,我們倆就能好好過日子了,」張麗芳用吸管攪了攪梁季澄為她點的橙汁,但是並不喝它,「可我想錯了,他根本沒有走出那段陰影,隻是看上去變得正常了。」


    梁季澄不自覺重複她的話,「看上去…正常?」


    張麗芳緩慢點頭,「外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們是夫妻,我能感覺到,他所有的笑容也好,和人打交道也好,全是裝出來的。後來我懷了你,我以為他看在孩子的麵子上能繼續忍受下去,沒想到…」


    梁季澄的心猛地提起來,緊接著像被人用幾百公斤的力氣重重錘了一拳,絞著似的疼。


    後麵的話不用說他也知道了。


    他父親當年應該是抑鬱症,隻不過那時候不像現在,能吃飽穿暖就算頭等大事,沒人在乎多餘的心理健康問題。拿此遭遇向人傾訴,除了遭人恥笑指指點點外,不會有半點幫助。


    他們都以為時間能帶走傷痛,帶走的卻是父親的生命。


    「我爸死了,所以你打算離開這個家,也不要我了,是嗎?」梁季澄強行按住胸中那股無名的悲戚,近乎質問的說道,但沒什麽用,哀怨如同水中的浮木,壓下去又冒出了頭。


    明明做錯的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無辜的,為什麽到頭來他成了被拋棄的那一個。


    「我沒有辦法,孩子,」張麗芳抬起手想摸他的臉,被他擋下了,「你和你爸爸長得太像了,你還那麽小,可你長得那麽像他,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沒有哪個女人忍受這些…我不指望你能原諒我,但是我真的沒辦法…」


    「對不起,孩子,」她本已止住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媽媽對不起你。」


    梁季澄閉上眼睛,感覺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轉。


    「你有後悔過嗎?」他聽見自己問。


    「我怎麽不後悔,」張麗芳一手捂著臉,再拿下來的時候,手背拭去臉上的淚水,「但是有很多事不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的。等你長大了,我再迴去,那時候你還會認我麽?你奶奶會讓我進家門嗎?離開你們之後,我又生了一個女兒,每次我看到她的時候,我餵奶的時候,就想起你。我想,我不止這一個孩子呀,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聰明漂亮的兒子,可是我不敢迴去見你,我害怕…」


    張麗芳沒再說下去,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不管你信不信,澄澄,」她重新握住梁季澄的手,手心涼涼的,有些粗糙,這次梁季澄沒有拒絕,「我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配當媽,我就是擔心,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好。」梁季澄說。


    他這麽說不算是在自欺欺人,客觀來看,即使沒有母親的庇護,他也在梁老太的照顧下安安穩穩活到了成年,上學念書一步不落,還能出國,說的不客氣點,很多父母雙全的人都達不到他今天的條件。


    他當然完全有理由去恨他的親媽,因為她對不起自己,但是他不想那麽做。他今年二十九歲,已經過了和全世界為敵的年紀,他見過太多東西,經歷過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有一些失而復得,有一些則永遠離開了他,他不敢再輕易地推開任何人了。


    「算了,」梁季澄說,「就這樣吧。」


    上一輩的是是非非他不想再去管,所有的恩怨和傷害到他這裏就算到此為止了。


    剩下的時間,他主動和張麗芳聊起近況,當年她去了同省的另一個市,又嫁了人,一開始沒有工作,後來在家附近的飯店找了份服務員的活兒,熬了幾年資歷,前段日子剛升了主管。


    「先幹著吧,現在工作不好找,」提起這些,她露出平淡又知足的笑容,「雖然工資不高,但是我挺滿意的了,至少夠養活我和姍姍…對了,還沒給你看看你妹妹呢。」


    張麗芳打開手機相冊,在屏幕上劃了幾下,點開其中一張遞給梁季澄。


    「大名叫劉姍,女字旁那個姍,」談到女兒,她的眼神變得溫柔,明顯更像一位慈母,「比你小十五歲,今年十四,數馬的。」


    照片裏的女孩穿著校服,拘謹的對著鏡頭比耶。她長得不算漂亮,梳著很長的馬尾辮,頭髮黑黑的,笑起來有兩個很小的酒窩。


    「挺可愛的。」梁季澄端詳了一會兒,把手機還給張麗芳。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有個哥哥,我這次跟她說來見你,她還想一起來的,」張麗芳笑了笑,「但是老師那邊不讓請假,沒辦法,明年中考了,任務太緊。」


    「等放假了可以帶過來見見,」梁季澄稍作停頓,「那,孩子她爸爸…」


    張麗芳臉上的笑意消失了,隻剩下淡淡的冷漠,「早就不在一起了,嫌棄姍姍是個女孩兒,七歲的時候離婚了,一直是我們娘兒倆生活的。」


    這場談話一直到下午六點,張麗芳說她得乘班車趕迴去,她請的假明天就到期了,明天一早還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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