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韓修竹趕上來的時候,趙孟林卻不見蹤影。


    出得紫園,我再也忍耐不住,雙腳一軟,就要趴下,幸好韓修竹及時將我扶起,“姑娘還好嗎?”


    我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扶著旁邊一棵小柳樹,勉力站著。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耳邊隻聽得果爾仁冷冷說道:“我生平不願受人恩惠,尤其是你韓修竹的恩惠。說吧,我該如何報答你此次救命之恩?”


    “果爾仁果然是條錚錚鐵漢,難怪主公放心將小少爺交給你。你我二人雖各為其主,但也算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怎說得如此見外。”韓修竹狀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果爾仁冷冷一笑,“你助我隻是因為這小五義已漸露風采。宋明磊背叛了柳言生,花錦繡與將軍暗通款曲,夫人打破了醋缸子,故而設圈套誣陷此二人,再攀連花錦繡而除之,然則宋明磊已然是歸於白三爺帳下,你自然也想要這兩個丫頭投其所好吧?”


    韓修竹快樂地一笑,手撫長髯,“不愧是大突厥第一勇士,什麽也瞞不過你的眼睛。”


    我的頭嗡的一聲大了。什麽?錦繡和將軍?這是怎麽迴事?


    連瑞家的髒話和夫人的憎恨模樣重重擊在我的心上,一切都是因為錦繡和宋明磊嗎?


    難道原將軍就是她口中所說的意中人嗎?我疼得手腳發顫,心中如萬蟻啃噬。


    果爾仁冷哼一聲。


    韓修竹正色道:“既然我們家少爺也看上了這兩個丫頭,不如這樣吧,果先生,你一個,我一個,大家莫要傷了和氣。這個叫姚碧瑩的丫頭雖是個藥罐子,卻也是莊子裏有名的美人,如今妙手醫聖也開了口,必是大好了。正所謂美人配英雄,再說我臨出門時,三爺叮囑我萬萬不可奪人之美也,這姚碧瑩就送先生了。西楓苑裏隻是缺個看看苑子、燒水做飯的粗使丫頭,我看這花木槿倒合適,我這就帶迴去了吧?”


    “我家少爺指明了要這個丫頭,萬萬不可給你。”果爾仁正色道,“不如你到玉北齋,去挑幾個千年靈芝給白三爺,算是我還你的人情,如何?”


    韓修竹搖搖頭,一臉不屑道:“老果真小氣,一個丫頭而已。姚碧瑩本就長得比花木槿標致得多,我打賭,你家少爺必定喜歡你懷中這個女子。”


    果爾仁搖搖頭,“你卻不知,他現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漸漸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了,隻覺耳邊一片喧鬧,我的心中翻來覆去全是錦繡和將軍的新聞,後來隻感覺到似乎又有人在打鬥。


    我努力睜眼,卻看到果爾仁單腿跪在地上,恨恨地對韓修竹說:“你、你們漢人便是這般卑鄙無恥,隻會使詐偷襲而已。”


    “此言差矣,老果,兵不厭詐嘛。好了,我家少爺既然答應宋明磊看著這個丫頭,就……”


    我什麽也聽不見了,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我。


    ……


    好熱,我仿佛在火海中掙紮。


    連瑞家的和香芹惡狠狠地磨著刀,然後獰笑著向我走來。


    夫人不停地對我冷笑,“你中了我的十裏香了……”


    錦繡站在我的身邊,卻不理我的求救,隻是挽著一個健壯的男子,高高興興地離去。


    原非煙和宋明磊在花園裏漫步,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著。我恨恨地上前怒斥宋明磊的不義,宋明磊慚愧地淚流滿麵,手托一個錦盒,聲稱要向碧瑩賠禮,我打開錦盒,卻見盤中放著一個人頭,竟是滿臉是血的碧瑩。


    我大叫著醒來,才發現我趴臥在床上,臉上滿是淚痕,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下身被紗布裹得像粽子一樣。


    陽光透過纏枝梅花紋的窗欞射進來,我不由得抬手擋了擋,這一動作,一下子牽動了全身,腰腿以下便如火灼一般。我忍著疼,試著動了一下腿,還好,都能動。


    “喂,你醒了?”一個非常難聽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我慢慢扭過頭,卻見一個頭上紮著兩個總角的小少年,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他看我的眼神似不屑,又似不耐,加上滿臉青春痘,與“可愛”二字相去甚遠。


    我虛弱地問著:“這是何處?”


    “這是三爺的西楓苑。若不是我家韓先生救你,你早死在榮寶堂了。喂,快快喝了這碗藥吧,我也好去複命。”那少年捏著鼻子,遞來一小碗黑乎乎的藥。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天,真苦。我皺著五官問道:“請問這位小哥,可是你幫我上的藥?”


    沒想到他立刻跳開一大步,滿是青春痘的臉可疑地一紅,然後又上前一步,惡聲惡氣道:“喂,我娘說了,男子見了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對女子負責的。自然是我娘替你上的藥,你這丫頭莫要壞我名節。你長得如此難看,休想詐我娶你。”


    我一聽,噗的一下將口中的藥盡數噴了出來,噴了他一身。他大怒,我急急地道歉,正亂作一團時,一個三四十歲胖胖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見狀,擰著他的耳朵,大聲罵道:“素輝,老娘就出去這一會兒,你連個病人都看不好?”


    那男孩竭力掙脫,齜牙咧嘴地揉著耳朵,嘟囔道:“這哪能怪我,是她自個兒將藥吐了出來。再說了,我是爺的護衛,將來要為爺出生入死平天下的,誰願看個丫頭?”


    他見那胖婦人似乎真生氣了,掄著巴掌要扇過來,急忙大叫一聲,消失在屋裏。那婦人歎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我驚懼的臉,賠笑道:“姑娘沒燙著吧?”


    真是好有活力的一對母子啊!


    她見我呆滯地搖搖頭,和顏悅色地笑道:“這孩子乃是我唯一的骨肉,叫素輝,名字還是三爺給取的。他爹去得早,他仗著三爺和韓爺寵他,整日無法無天,姑娘千萬別見怪啊!”


    我自然是搖搖頭,“請問這位大娘怎麽稱唿?”


    “我夫家姓謝,排行老三,是去世的謝夫人的陪房,姑娘叫我謝三娘就得啦。”謝三娘麻利地拆了我的紗布,又給我換藥,纏紗布。


    幾日下來,韓修竹沒有再出現,而我也沒有任何機會見到我的新主子,傳說中的白三爺。


    我挪動不便,連上廁所也困難,方才覺得碧瑩這六年著實不易。幸好謝三娘細心照顧我,換湯換藥,無不盡心。我心中感激,想取一些珠寶、綢緞感謝她,可惜這些東西全都遺落在了榮寶堂。


    偶爾,那叫謝素輝的小少年會被他娘逼著來給我送湯藥,不過每次他都帶著極不情願的神情。謝三娘逼他稱我為木姑娘,可他卻認為他在西楓苑的資曆比我深,理應做我的領導,每每趁謝三娘不在時就叫我木丫頭,我倒也無所謂。


    謝三娘極愛說話,又愛逗樂子。她告訴我那日果爾仁輸給了韓先生,給點了麻穴,所以我就被帶迴來,而碧瑩就被帶迴玉北齋。我默然無語,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我問謝三娘碧瑩的情況,謝三娘朗笑道:“姑娘放一百二十個心,那果老頭雖是個冷臉子,卻最敬忠肝義膽。那四爺整日又不著家的,瑩姑娘一定在玉北齋,吃得好,喝得好。”


    我不由得想起原武,便問起謝三娘。


    她麵色一凜,歎了一口氣,“那小武子是莊子裏出了名的孝子,可惜啊,就這樣死了。聽說是埋在西林,他老子娘也算是莊子裏的老人了,同他妹妹都哭得死去活來的。”


    我心下惻然,後來我得知槐安是在我進西楓苑的第二日得暴病死了,死得急,又死得奇,隻好被火化,埋在西林裏。


    過了七日左右,我終於能下地了。謝三娘怕我傷勢才愈,容易著風寒,硬是讓我穿上了一件貂鼠腦袋麵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又圍著大貂鼠風領,看上去似乎比她還要胖,方才出得門去。


    我踏著碎瓊亂玉,慢慢來到中庭,隻見陽光明媚,琉璃世界裏,滿園子的紅梅如紅色煙花怒放,分外明豔動人。


    以往我都是在西楓苑外一邊浣衣,一邊數著出牆來的紅梅,從未想過會有機會在這苑中,細細品味這紅梅吐豔,不由看得癡了。


    “三爺來啦!”謝三娘恭敬的聲音喚迴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隻見韓修竹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靜靜站在雪中。


    紅梅花雨飄飄灑灑,漫舞人間。那少年白衣如雪,似潔玉無瑕,若明珠燦爛,那讓人遺憾的輪椅,竟無法影響其一絲一毫的風采。


    那少年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我才迴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不由低頭朝他福了一福。


    他微微一笑,隻覺若春曉之花綻放,如中秋之月露顏。四周雅樂輕奏,仙鶴環飛,昏昏然間,我的三魂七魄已被奪去了一半。


    那白三爺示意韓修竹推他到已破了冰的莫愁湖邊。我迴過神來,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地跟了上去。韓修竹說道:“木姑娘,從今兒起,你就是西楓苑的人了,定要好好守護少爺。”


    我點點頭,真誠道:“多謝白三爺和韓先生的救命之恩,木槿沒齒難忘,有生之年必定相報。”


    不管怎麽樣,這個恩是一定要報的!


    我正思忖剛才是否應該在“相報”前加個“以死”更煽情些,忽然那如謫仙般的少年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輕輕開口道:“你不用謝我,既然我救了你,你須心中有數,這條賤命便是我的,終有一日是要討迴來的。”


    啊?


    音樂忽然停止,春花立時凋謝,秋月躲迴雲中,小鳥也嘎嘎叫著飛走了,隻剩下我木然地站在那裏,和謫仙少年無語對視。


    就這樣,“牛虻事件”結束了我和碧瑩的德馨居生活,我與原非白的西楓苑生涯正式開始。


    過了月餘,我的傷徹底好了。


    我的工作很輕鬆,甚至比韓修竹說的還要輕鬆,真的也就看看苑子而已。至於燒水做飯,那是謝三娘的活,作為新人,我當然不能和老人爭來奪去。


    平日裏我在雜役房的工作雖辛苦些,可有碧瑩陪著,還有一大幫子丫頭婆子一起聊天,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偶爾還仗著嘴皮子學居委會大媽調解仆婦間雞零狗碎的糾紛,日子倒也過得輕快。可是現在輕鬆得有些發悶,我想去看看碧瑩,原非白總是淡淡地說現在夫人還沒上京,若一個人出了這苑子,我就小命不保。


    原非白和韓修竹出人意料地比這苑子裏任何人都忙,忙著會見一撥又一撥的幕僚。他們中有些人是光明正大地持拜帖來見,有些則在月黑風高夜來會。


    雞鳴時分,原非白和韓修竹總會起來檢視謝素輝的武功。晚飯過後,原非白便察看他的功課。一般這時候,我會被要求在此研墨伺候,謝三娘則坐在一邊做針線活。韓修竹對於謝素輝的武功似乎還蠻肯定的,可素輝同學麵對詩書琴畫卻是頭大如鬥。


    春天到了,原非白要求他作一首有關春天的詩,考慮到他文學根底的薄弱,所以也就放低了要求,可以賦其所賦。這小子愁眉苦臉了整整一天。我一看,那大大的白紙上就寫了五個字:“春餅可食也。”


    我心中暗笑。晌午到了,這小子八成是餓了吧,我便對素輝說:“素輝,你想不想去吃飯?”


    “我都快餓死了,真不明白,三爺幹嗎一定要我寫詩呢?”他皺著一張小臉趴在桌子上,青春痘顯得更多了。


    我便笑說:“其實作一首和春有關的詩原也不難,我幫你如何?”


    我本想寫孟浩然的《春曉》或朱熹的《春日》給他,但原非白肯定一眼看出來不是他作的,我便將我自己作的一首《春桃曲》寫給素輝:


    一夜春風過,千裏桃苑芳。


    風使入簾裏,羅裙沾露香。


    從此,素輝在文學上相當依賴我,開始在他主子和他娘麵前說我好話了。謝三娘自然對我更加殷勤,而原非白看我的眼神更冷,但也開始讓我伺候他吟詩作畫。


    萬樹湖邊梅,新開一夜風。


    滿苑深淺色,緋影綠波中。[ 【唐】王涯《春遊曲》]


    (這與木槿的自製春桃曲不是一首詩,請勿像前版一樣合在一起)


    翌日清晨,西楓苑裏忙著收拾苑子外麵送來的柴米油鹽等日用物品,我也被叫去幫忙清點物品。


    很快我就忙完了,正要去跟謝三娘迴話,一陣春風飄過,將我的絹子吹落在地上。那送東西的漢子比我快一步彎腰去拾,遞給我的時候,壓低聲音說:“小人張德茂,是宋二爺吩咐留在紫園的內應,姑娘可大好了?”


    他掏出一塊木牘,上麵鐫著兩句七言:燕子樓東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錦繡。


    我們小五義所有人的名字都在裏邊了,前一句是宋明磊作的,後一句是我和的,落款是一個v字。周圍五朵木槿花,是我的獨家設計,那時錦繡還笑我這木槿花畫得像蘑菇。


    我抬頭看那漢子,他長的絕對是一張大眾臉,涮在茫茫人海中,絕對沒有人撈得出來。


    隻聽他繼續說道:“上次在榮寶堂來不及救護姑娘,小的死罪,宋二爺叫小的傳話給姑娘,於大爺和原侯爺都知道此事了。現在夫人還在氣頭上,兩位姑娘先在三爺、四爺園子裏躲躲也好,等再過些時日,他和錦姑娘迴來,再與您詳談不遲。”他佯裝遞給我貨冊,“宋二爺特地要小人轉告姑娘,千萬小心白三爺。您若有急事喚小人,將此絹子綁於探出苑外的梅樹梢頭即可。有人來了,請木姑娘保重。”他恢複一臉諂媚,說道:“姑娘,您看東西都齊了,小人先走了。”


    “木丫頭,你怎麽這麽慢?”素輝一臉不耐地揉著肩膀。


    我趕忙幫他搬貨入庫。走進梅園,我便聽到熟悉的唿喝聲,竟是原非玨。


    不知道碧瑩怎麽樣了?


    我奔向中庭,隻見一白一紅兩條身影在相鬥,過了一會兒,紅影跳開。原非白依然一身白衣坐在輪椅上,手持一條烏黑大鞭,神色自如,額頭略微冒汗。


    原非玨的臉色有些發白,手裏拿著那根他硬說是長矛的紅纓槍,指著原非白,“三瘸子,快把木丫頭交出來。”


    原非白冷哼一聲,“男子漢大丈夫,整天到我這來找個丫頭,你也就這點出息。”


    原非玨理直氣壯,“木丫頭本來就是我的,你和韓修竹兩個使詐,封了果爾仁的穴道才把她搶去了。我今天非要帶走木丫頭,木丫頭快出來。”他激動地喊起來。


    “四爺,今天也練得差不多了,莫要再打擾三爺了,咱們迴吧!”果爾仁看看日頭,麵無表情地說道。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見木丫頭。”他倔強地說著,眼神相當鬱悶,“都怪你,我要木丫頭,可你偏給我弄迴個瑩丫頭來。”


    “哼!那天你自個兒走錯路跑到東營去,還怪果爾仁?一天到晚惦記著木丫頭,羞不羞?傳出去,大突厥的王儲是這麽個沉溺於女色的膿包,我這個做哥哥的都替你丟人。”原非白冷哼一聲,原非玨同學的臉色由綠變為鹹菜色。


    果爾仁的臉色也不好看。


    韓修竹幹咳了一下,似乎覺得原非白說得有些過頭了,“天色還早,不如,果先生和四爺喝完茶再走吧!”


    原非玨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丫頭生的就是丫頭生的,就喜歡搶人家的丫頭。”


    所有人的麵色一變。


    俗話說得好,罵人別揭短,打人別打臉。此時,原非白的臉冷到了極點。


    我正要出去勸原非玨,沒想到原非白接下來說的話更過分,“丫頭生的又怎樣,總比人盡可夫強!”


    我走出來的時候,原非玨已大吼一聲撲過來。原非白的長鞭子結結實實地抽在他的臉上,印下血痕,他卻毫無感覺地將原非白撲倒在輪椅下。


    韓修竹麵色尷尬地向果爾仁賠著不是。果爾仁則麵色鐵青地看向中場扭打成一團的兩位少爺。我腦子裏想的是原非白的腿腳不便,原非玨如果用蠻力傷了他怎麽辦?


    最後,原非玨成功把原非白壓在身下,舉拳就打,我衝過去,把原非玨撲倒在地,“玨四爺,有話好說,是韓先生救了我和碧瑩,還有果先生……”


    原非玨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我的話?他反手一巴掌,我痛叫出聲,他這才聽出是我,停了手。而我同原非玨打小胡鬧慣了,便本能地當眾甩了他一巴掌,這迴把他打愣了,“木丫頭,你為了他打我?”


    被一個練武的男孩盛怒之下重重甩一巴掌,自然是痛得齒頰流血,直掉眼淚。我正要張口辯解,沒想到原非玨卻用指尖沾了我的淚水,自顧自痛心疾首地說了下去:“你還為他哭成這樣?”


    我站在那裏,張口結舌。這人的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吧。


    原非玨猛地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木丫頭你打我,你為了原非白打我……木丫頭不要我了。”


    我徹底驚呆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多少有點孬,還有些滑稽。


    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啊?


    我捂著腫臉左看右看。在場所有人緊鎖眉頭,卻無一人有驚詫表情。我終於有些明白,何以人人都說原非玨是莊子裏有名的癡兒了。


    果爾仁終於忍不住了,光光的腦門上青筋暴起,大喝一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然後拖起原非玨就走。


    原非玨哼哼唧唧地拖著紅纓槍,全無半點少爺風範,卻不時迴頭看我,眼中有委屈,有怨恨,還有濃濃的不舍。


    這時,韓修竹推著輪椅過來了。原非白冷著一張俊臉,一撐扶手,躍上輪椅,動作完美得如大鵬展翅一般。


    我問道:“三爺,沒事吧!”


    小屁孩不但不謝,反將鞭子一甩,將我隔在離他兩步之遙處,眼中滿是警告的冷意,然後就被韓修竹推走了,剩下右臉腫得像豬頭似的我站在梅園裏。


    素輝走過來,歎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頭,看看我的臉,說道:“沒事,好在你長得夠難看,打爛了也沒關係。”說完,他放肆地仰天大笑著走了。


    啊呀呀,死小屁孩。


    噢,這個架勸得真真鬱悶哪!


    接下來幾天,我總夢到原非玨對著我迴眸流淚的模樣。韓先生和顏悅色地讓我伺候原非白的飲食起居,可原非白依然對我不理不睬。


    哼,不睬就不睬,長得帥了不起嗎?


    顏值高便目空一切,甚至為所欲為那是何等扭曲的價值觀啊?好像我很稀罕做你的丫頭似的!切!


    我偷偷央求韓先生讓我去趟玉北齋看看碧瑩,我的借口是怕玨四爺把氣出在碧瑩身上,沒想到他竟同意了,還說讓素輝送我去,不過天黑之前一定要迴來。


    我說:“少爺那兒不準怎麽辦?”


    “無妨,”韓先生微笑著說,“三爺一個人過慣了,不太懂怎麽安慰女孩子。老夫知道姑娘上次受委屈了,不過姑娘放心,少爺明白你對他的心。”說完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啊?這什麽意思?原非白這個“身殘、誌殘、心也殘”的小屁孩明白我什麽心了?


    謝三娘給我送來了很多新衣裳,說我好福氣,馬上就能伺候少爺了。


    我不是一直在被迫伺候他嗎?連上次謝素輝出疹子,晚上我都替謝素輝睡在賞心閣的外間,半夜裏我還伺候過他起夜。


    那一晚我驗證了即使是天仙美人,撒出來的尿也一樣是臭哄哄的。


    還要我怎麽伺候他啊?莫非以後天天讓我伺候他起夜?


    有一天素輝賊兮兮地塞給我一本書冊,裏麵夾著一幅奇怪的山水畫?又也許畫的是蛤蟆?。


    哦,我拿倒了,轉過90度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幅畫得很爛的春宮圖。


    要死了,小屁孩不好好讀書,才幾歲就看這玩意兒?


    我狠狠地揪他的耳朵,他的痛叫之聲響徹整個西楓苑!


    我這才想起,以前看小說或是電視連續劇什麽的,古時大戶人家的男孩子初夜是要由家裏幹淨的丫頭來伺候的,而那個丫頭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侍妾。


    天,他們指的不會是這個吧?可是原非白依然沒有多看我幾眼,或是對我的服務表示非常滿意。


    於飛燕總說我腦袋比身體大,我有時照照鏡子,好像是有點……


    個子不滿一米六,這個年代沒有高跟鞋讓我看起來高些是挺遺憾的一件事……


    眼睛算明亮有神,可惜是單眼皮……


    鼻梁也不是特挺,嘴唇還算飽滿性感,可惜身材有那麽點洗衣板的味道。


    唉,就連久病初愈的碧瑩都比我婀娜多姿啊!


    總而言之,我絕對不是個美女。我安慰自己,我才剛滿十五,沒長開呢。


    不過迴頭想想,他們要的不過是個開發少爺性智商的性奴隸罷了,隻要是個清白的健康處女就行了。這世上能配得上原非白這樣的美男子的,恐怕也隻有錦繡之類的絕色了。


    長年練武的他是個猿臂蜂腰的肌肉男,除了脾氣怪了些,性子冷了些,腿腳不便了些,嘴巴刻薄了些,我不得不承認,他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令人垂涎的性伴侶……


    啊,啊,我在胡思亂想什麽啊?


    於是我決定:我,花木槿,做人是有格調的!我,花木槿,是不會同這種心理有嚴重問題的青春期少年發生任何關係的!


    我選了一個風和日麗,原非白特別忙的日子,一大早就讓素輝送我去了玉北齋。到了門口,他卻死也不肯進去,理由是:“庭人不入韃虜之地也。”


    我目送著他一溜煙走了,心想:其實你是怕被原非玨狂扁吧!


    開門的是個金發碧眼的突厥小孩,也就比我高半個頭。他探著腦袋,充滿警戒地看著我。我自報家門,說明來意,他瞪著藍眼睛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鍾之久,然後用突厥話激動地叫了一聲。


    不久,我被迎進了玉北齋。一進門,很多人湧了出來,有漢人,有突厥人,大部分是少年。每個人都畢恭畢敬的,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那開門的小孩自我介紹說叫阿米爾,他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四爺在操練,請木姑娘到花廳喝茶。”


    我慢慢地跟在他後麵,這才發現玉北齋比西楓苑要寬敞得多。我經過一麵高牆,裏麵似有千軍萬馬在嘶吼。門虛掩著,我往裏一瞄,隻見一片空地上,幾十人正在圍攻一個少年,似乎是在用木器演練攻防。那少年紅發高束,黑甲在身,臉色一片肅殺,此人正是原非玨。場子另一端的高台上是同樣著緊身黑甲的果爾仁,他不停地用突厥話唿喝,那幾十人便跟著他的口令不停地改變進攻角度。而原非玨一人獨對幾十人,毫無懼色,反倒有幾人被他撂倒了。


    我從未見過原非玨的眼神如此淩厲,神色如此冷酷,我的心髒有那麽一陣子收縮。


    到了花廳,有人遞上碧螺春、兩碟點心。我等了快一個時辰,其間吃了兩碟點心,撒了兩泡尿,拉了一泡屎。昏昏欲睡之時,終於迎來了一個遍身綾羅,穿金戴銀美人兒,正是碧瑩。


    我們彼此激動得擁抱了半天,落了一缸子的淚。我撩起她的劉海,細細看著她在榮寶堂留下的傷疤,還好,已經不腫了,不由得哭著罵了她幾句傻瓜,她卻隻是笑著流淚。


    我放下心來。謝三娘說得沒錯,碧瑩過得不錯。她告訴我,果爾仁對她十分禮遇,玉北齋上上下下都對她好得很,連玨四爺也從不對她大唿小叫,隻不過總愛向她打聽我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今天的來因。


    她拉著我的手笑說:“少爺自上次從西楓苑迴來,一直鬧別扭,幸好你來了,不然,我們可不知道該怎麽才好。”


    碧瑩熟門熟路地拉我到月牙形的一個人工湖邊,告訴我說,這個湖原來叫月牙灣,少爺硬改名叫木槿灣。她指著前方一個紅影說:“看,少爺為了迎你,剛剛準備了半天啦!”


    我呆在那裏,木槿灣邊千絲萬樓的楊柳枝隨著春風,柔情地拂著水麵,一個紅發少年,玉冠錦袍,流蘇纓絡,鶴紋玉佩,襯得他如健樹驕陽迎風而立。


    他一手背負身後,一手拿著一卷書冊,以麵前那棵柳樹幹上的一隻天牛為目標,眼神籠著朦朧詩人的光彩,寬大的袖袍隨風鼓起,翻飛,然後他緩緩迴過頭,深情而緩緩地說道:“木丫頭,你來啦。”


    我承認,他那酷酷的pose擺得很好,基本符合了那個時代的貴族美男子意境,然而唯一的敗筆,是他手中的那本書冊——拿倒了。我忍住笑意,知道他故意做樣子吸引我,心中自然沒有生我的氣,便放心了,慢慢走過去,一本正經地福了福,“玨四爺好。”


    他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麽?不是忙著伺候你那瘸子少爺嗎?”


    嘿,好大的醋味。我笑道:“上次惹玨四爺不高興了,木槿心裏不安,過來看看少爺。”


    他別過頭,又冷冷一笑,“本少爺隻愛江山,自然不會被一個女人傷到。”


    好,頗有王者之風,一定是被果爾仁洗過腦了。我等著他再說些什麽,他卻瀟灑地坐在太湖石上,繼續保持著帥帥的樣子,也不說話。我一時想不出說些什麽,隻好搔搔頭,“少爺既沒什麽事,那木槿就先告退了。”


    我剛轉身,兩條猿臂從我身後將我環住,“別走,木丫頭,別走。”


    我側過臉,唇無意間滑過他的臉頰,我的心一陣狂跳。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柔聲道:“木丫頭,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我,一定會來看我的,你……別走。”


    心中仿佛有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變得異常柔軟,我低聲道:“我不走,四爺先放開我吧。”


    他盯著我,依言慢慢放開了我。


    我的臉一陣發燒,“今兒來,我還給少爺帶了一樣東西。”


    我拉著他坐迴剛才的太湖石上,從懷中掏出一本詩集,裏麵寫的都是我最喜歡的一些唐宋名家的詩詞,不過都做了特殊處理。


    果然一開始他明顯興趣缺缺,但礙著我的麵子,勉強掛著笑。我拉過他的手,輕撫在滿是針孔的頁麵上,然後一字一字念給他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我最喜歡的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不過是花氏傅立葉盲文版。他的眼神先是疑惑,然後有些惱怒。


    我依然對他堅定地柔笑著,抓緊他的手撫摸著,一字一字輕輕地,更緩慢溫柔地讀來。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後來越來越明亮,看著我,帶著一種複雜的喜悅和激動。


    我很高興,情況比預期的要好得多。他不但沒有被激怒,還接受了我的幫助。


    當我念完《青玉案·元夕》,他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有些癡迷地說:“木丫頭,這首詞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在這麽老實天真的孩子麵前,我實在撒不出謊來,隻得笑而不語。他又摸著那首詞一會兒,跟著念了一會兒,說道:“木丫頭,你真聰明,想出這法子來,難怪果爾仁說你機敏狡詐,城府極深,口蜜腹劍……”


    嗯?你在誇我,肯定沒錯,可是果爾仁是在罵我吧?


    隻聽他喃喃說著:“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迴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抬頭迎上他明亮的眼眸。這個孩子多聰明啊,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有一天,他能和我一樣看到這世間的美景該多好?


    我在那裏暗暗想著,而他卻快樂地起身,鄭重地把我送他的詩集放在懷裏,然後拉著我的手說:“木丫頭,我喜歡你送的東西,我也送給你一樣東西。”


    沒等我迴話,他單手拉著我飛快地跑起來。


    我一開始還能跟上,後來,他越跑越快,拉著我就跟扯著一個破布娃娃似的。


    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我隻覺滿頭滿眼小鳥亂飛,若不是他扶著,怕早摔在地上了。鞋丟了一隻,早上精心梳的發髻早散了,我索性把頭發都放下來,在腦後簡單紮個大辮子。忽然,一片粉紅的花瓣靜靜飄在我的手上,像在羞澀地向我問安。好香。我慢慢直起身來,立刻被眼前的美景給深深吸引住了。


    我們正在一片櫻花林中,千樹萬樹的櫻花怒放,空中靜靜下著嫣紅的花瓣雨。風輕輕吹著我的臉,淘氣地夾雜著櫻花的芬芳。這裏的空氣仿佛都是甜美的,悄然滲進我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澄淨的萬裏碧空下,小鳥在枝頭歌唱,小鬆鼠好奇地跳到枝頭,透過櫻花叢看著我們。


    我迴首,紅發酒瞳的俊美少年在花雨中對我朗笑出聲,“木丫頭,我記得你就是在這種叫櫻花的樹下麵告訴我你的名字的,對吧?”


    我愣在當場,真沒想到原非玨這弱視,竟也算是製造浪漫的高手了。


    我怔怔地點頭,看著他的俊臉離我越來越近,忽地,他深情的臉色一變,不悅地抬頭大叫一聲:“出來。”


    我四周看看,沒人啊?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對著一棵櫻花樹猛踢一腳,那棵幾個人都合抱不了的櫻花樹劇烈地搖晃起來。隨著一陣櫻花雨紛紛而下,十來個少年利落地躍下樹來,把我唬了一大跳,本能地躲到原非玨的身後。我一看,原來都是玉北齋的仆從,其中包括那個給我開門的阿米爾。


    原非玨雙手抱胸,麵目猙獰,“你們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幹嗎?”


    阿米爾輕輕拍著衣衫,笑嘻嘻地用突厥話說了一句話,後麵那群少年擠眉弄眼地重複著這句話。原非玨的臉色立刻變成豬肝色,跑過去用突厥話吼了兩句,那群少年立刻哄笑著四散逃開了。


    我好奇地問原非玨他們在說什麽,他隻是漲紅了臉,躲躲閃閃地看著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當時阿米爾笑說:“少爺,漢人這套多麻煩啊,還不如把這個木丫頭直接搶迴去,扔床上得啦!”


    於是,原非玨同學的第一次表白就這樣被這些日後的精英將帥們給攪得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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