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向外麵走去,打了一些水,淨一遍手,再淨一遍,「嘩啦啦」的細微水聲,一聲接著一聲響起。


    ——他總疑心,這雙手上沾了血。


    就算沒有血,也染了許多血腥氣。


    他甚至難以忍受身上這件染了許多旁人氣息的衣裳,即使他仔細檢查許多遍,未曾染上血或者藥汁一類的濁物,但仍舊想要換下來清洗,可今非昔比,他沒有旁的衣裳可以穿,隻好壓下喉間翻湧的難受,勉強繼續穿著這件衣裳。


    白日進城後,他一定會將它換下。


    鼻尖前,還縈繞著姚蓁身上那種淡淡的女子香氣,他的衣袍或許也染上了一些,宋濯聞到了,但還算不怎麽牴觸,默默地又淨了一遍手。


    等他清洗完,已經過去了許多時刻。迴到屋中時,入座後,卻發現哪裏有些不對勁。


    他俯身摸了摸床榻。


    ——被褥掀開,沒有人在。


    宋濯的眉尖微微一跳,長手壓在腰身上綁著的短劍上,用氣音低聲喚:「姚蓁?」


    無人應他,他稍稍拔高音量,又喚了一聲,依舊不得迴應。


    宋濯鼻息略急,立即翻找火摺子,將油燈引燃。


    他的袖子有些寬長,動作時,火光險些將袖口也引燃,還好他動作算快,及時避開。


    火光漸漸燃起來,照亮了整間房舍。


    仔細看去,床上的確沒有人,淡青色繡鞋歪倒在地。


    而原本該在床上躺著的姚蓁,此時正站在與門相對的窗子旁。簡陋的格子窗被她推開一道縫隙,她好似在吹風,長發微微飄起。


    宋濯的鼻息緩緩平復。


    他收迴抽出短劍的那隻手,走到她身旁,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姚蓁忽地轉過頭,眯眼打量他一陣,冷聲道:「你是何人,為何直唿本宮名姓?」


    宋濯麵色平和,許是怕驚動屋舍外麵人,低聲應:「臣是宋濯。」


    他的聲音本就低,刻意壓低之後,愈發低磁,落在姚蓁耳畔,她感覺有些異樣的麻,不適應地往一旁側了側。


    她的小動作,落進宋濯眼中,便是她在畏懼他。


    他沒有停住腳步,繼續向前走,在距姚蓁一步之遙時,駐足,目光沉沉,打量著她。


    燭火朦朧,床上的帷帳又遮住了一些光,因而宋濯未能在第一時間瞧清,她未著鞋襪,赤著足,身上僅著一件蟬衣,窈窕身姿,影影綽綽。


    宋濯聞到了一些有些濃的酒氣。他皺皺眉。


    起先他以為,是女大夫端來的白酒,酒味散開,瀰漫在屋舍中。


    漸漸的,他察覺到了異樣。


    ——不對勁。


    酒味濃重處,就在他身旁,準確來說,是從他麵前的姚蓁身上瀰漫開來的。


    他疑心姚蓁打翻了酒碗,喚她。


    姚蓁轉過身,酒味果然更濃了。


    宋濯篤定自己的猜測,問:「公主,你可曾見到床榻旁,茶案上的一隻白碗?」


    姚蓁點點頭,柔順的長髮順著她的動作輕輕蕩漾:「瞧見了。」


    她一開口,酒味更濃了。


    宋濯問:「碗呢?」


    姚蓁指指窗欞:「在這裏。」


    宋濯定睛看去,冷冽的目光落在碗上,碗並沒有被打碎。


    他皺著眉,端起碗。


    旋即他發現了不對。


    碗是反著放的,他往窗欞旁走近了一些,並沒有聞見酒味。


    酒味是姚蓁身上的。


    他問:「碗裏的酒呢?」


    問出這話時,他便猜到了結果。


    姚蓁遲鈍的看向他,睫羽輕顫兩下,道:「……啊,是酒嗎。」


    她覺得自己此時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之上,天旋地轉,怎麽也找不到站穩的角度,便搖搖晃晃朝眼前人邁步。


    「那裏麵的……酒,」她輕聲道,「我太口渴了,以為是水,便……便將它喝了。」


    說完這句,她又小聲嘀咕,不知是說給誰聽:「原來是酒啊,怪不得這樣辣,辣得我喉嚨痛……」


    她說了好多話,有些能聽清,有些聽不清。


    宋濯盯著她,緩緩皺起眉頭,目光幽深,好似極其不耐煩,再看時卻又不大像。


    若是皇帝在此,瞧見宋濯這樣的神情,必定會大吃一驚。


    畢竟他輔政時,麵對一些令人焦頭爛額的策論、奏摺時,也從未露出過這樣……這樣為難、猶疑的神色。


    他一向不怎麽外露自己的情緒,待人雖疏離,但也還算平和。


    而今晚,麵對姚蓁時,他的神情變了。


    ——不止一次。


    –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者說,此時,酒勁漸漸上來,她又不勝酒力,已經沒什麽能讓她看清了。


    她能感受到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也隱約聽到宋濯的聲音,可她就是覺得,眼前人不是宋濯。


    她的鼻端前縈繞著酒香,聞不見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氣,五感遲鈍,也沒有察覺到宋濯身上那樣強勢的壓迫感。


    姚蓁知曉,自己是有些畏懼宋濯的。


    具體緣由,她也說不清楚,如果非要說來——


    她可沒有忘記,去年宋濯替陸夫子在宮中授課,因她走神,未能聽清他講授的內容,他拿出戒尺,當著諸多兄弟姐妹的麵前打了她一尺,教訓他們要以此為戒。


    戒尺打在手心裏,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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