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西不解其意,驀然仰起頭。


    墨城的扳指輕叩在扶手上,清音聲聲鏘鏘不絕。


    他眸光沉斂,正色道:「蕭大人雖不知令尊昔年之舊事,孤卻記得有位幼弟在朝中。孤今日許弟一諾——弟在朝一日,南疆一日無憂。」


    此諾之重,非一語可盡訴。


    蕭 西兩人眸光一顫,齊齊起身,朝墨城傾身作揖:「蕭璟代大辰子民拜謝君上。」


    玉漏聲聲別芳辰,蕭西正想問南淵君接他兩人來此「其二」為何,珠簾被人掀開,內侍碎步走了進來。


    「君上,晚宴已齊備,可要傳膳?」


    墨城朝他輕一頷首,轉頭朝蕭西兩人道:「時辰不早,若賢弟不棄,今日且住在行宮,明日再議其它,如何?」


    蕭西兩人目光交匯,齊齊頷首。


    第二十八章


    「鳳娘娘呢?」


    落霞偏廳,燭光熠熠照瓷盞明珠色。幾樣精美的小菜裝在溫潤清雅的碧色瓷碗中,色澤香繞,隻等貴客上桌。


    左右兩名侍女躬身候在門邊,聞言低垂下眼簾,一邊朝墨城行禮,一邊道:「迴君上的話,鳳娘娘方才讓小昭來傳話,說是今兒個身子不適,不好擾了貴客。」


    許是顧忌旁人在場,墨城沒再多言,隻關照內侍備下鳳娘娘愛吃之物,趁熱送去她房中。得內侍一一應下,他才轉身招唿蕭西兩人,一邊落座,一邊吩咐內侍上菜。


    內侍側身朝向門外,輕輕一擊掌,五六名婢女立時端著佳肴魚貫而入。


    看清桌上菜色,宋離不自覺一怔,轉身朝墨城道:「君上偏愛大辰風味?」


    彼時墨城正細品蓴菜鱸魚羮,聞言輕放下湯勺,頷首道:「南琉口味既酸且辣,你二人怕是吃不慣。不過,」他驀地轉身看向蕭西,笑道,「如此良辰幸事,若是賢弟有心想嚐一嚐南琉風味,倒不如吃一盅孤親手釀的楊梅酒,如何?與西涼燒刀是全然不同之物,孤的楊梅酒,更似江南杏花煙雨柔。」


    蕭西兩人無有不應,急放下茶盞溫聲致意。


    不多時,婢女取來夜光琉璃盞,替三人一一斟上楊梅酒。


    楊梅酒色艷,配上琉璃盞更顯風情無雙。


    三人推杯換盞,自漠漠西涼至碌碌京城,自瀟瀟南州至遙遙南琉,仿如高山遇流水,頻生相見恨晚意。


    及至半夜,春月中空懸,蕭西舉盞望月,朝墨城道:「君上政事繁忙,仍有閑情自釀美酒,大辰君子之風,不及君上。」


    墨城抬眸掠過他二人,沉吟許久,欲語還休。少時,他抬眸看向蕭西,墨瞳瀲灩道:「陸羽知茶,杜康知酒,蕭西知孤……」


    庭外落英隨風舞,漫山青梧醉。


    不等蕭西應聲,他仰頭飲盡杯中酒,空盞對春月,慨嘆道:「蕭將軍在天之靈,得見今日,當能安息……」


    一輪春月輕入盞,晚風微拂,蕭西的酒盞裏泛起漣漪一片。


    西涼寒風烈,蕭璟錯眼成璟之。若父親知曉他認賊作父十餘年,不入故土,不祭先人,直至今日方知碧落斷腸草……可能安息?


    杯酒入愁腸,春夜同蕭瑟。不思量,自難忘。


    連飲數杯,蕭西的頰邊泛起細微酡紅,眸間跟著泛起瀲灩水色,如同山嵐靄靄寫意。


    月下對酌覓知音,若是過量反而少了意蘊。


    見他已有醉意,墨城命人收起酒盞,又囑咐內侍近送兩人各自迴房。


    隨侍婢迴到房中,宋離依舊放心不下。問清膳房所在,她讓對方自去歇息,自已則轉道小廚房,煮了一盞醒酒湯。


    直至春月西落,她才身披月華緩緩歸。


    蕭西所在的小院裏,殘月掛稍,梟鳥夜啼。


    她捧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推門而入,正見月華泛輕波,殘月落疏影。銀色月華掠過恣意舒展的芭蕉葉,其後春光不顧的暗影裏,一抹修頎身影正靜坐九轉迴廊側,如青竹昭昭映月,任夜風拉扯依舊不動不移,不知已舉目望月多久。


    皎皎春月漫無邊,習習春風笑多情。良辰春夜月,蕭西依舊夜難成眠,形單影隻。


    裊裊熱氣四散,宋離依舊駐足廊下,凝目九轉迴廊方向。


    十載光陰同流水,不可盡數的無眠夜,她也曾一人望月,枯坐到天明。


    彼時年幼,「不如同去」的想法曾無數次浮上心頭,每次又因恩師和千裏之外的惦念隱作夢裏煙塵,枕邊清淚。


    如今落霞之事未了,昔年真相又似疾風驟雨急趕而來,易地而處,她又如何能安枕?


    思及此,她輕眨一下眼,隱下眸底盈盈,提步朝蕭西走去。


    盞中的醒酒湯早已涼透,加之蕭西目色清明,並無醉意,她將湯碗放到一旁,斂袂坐到他身側,而後輕挽起衣袖,伸出手,輕覆住他交疊在身前、沾了夜涼的手。


    蕭西斂在睫影下的墨瞳重重一顫,而後如夢方醒般陡然轉過身,看向她的同時,翻轉手背,驀地扣住她掌心。


    四目相觸,他眼裏的山嵐寫意倏然四散,取而代之以皎皎春月映春湖,細風微拂便能引漣漪成潮湧,輕易便能叫人沉溺。


    與此同時,扣住她五指的力道亦陡然加重,好似要將她融入骨血一般。


    「明月……」蕭西的音色沾了夜涼,入耳如同秋水清冷。


    春夜總多情,如是月色配以如是眸光,「明月」二字入耳的剎那,宋離隻覺心尖處驀地一抽,心緒百轉悉數化作綿綿澀楚,叫囂著肆虐過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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