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爾等人到達大堡壘的數小時前,亨利的海盜們正在此休整,準備一場突然襲擊。


    銀港公會的小偷克勞不需要他人提醒,便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困境——自找的困境。


    那個陰險、卑鄙、下流、可惡、兇殘至極的海盜亨利·巴斯克,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又或是在晚上多喝了幾杯酒,他竟然瘋到命令全部人去進攻海岸邊的敵船。


    這簡直是以卵擊石,自找死路。


    “在這種時候?”克勞忍不住抗議道,“在科倫帶著他的朋友們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


    維特不安地捅了捅他,克勞沒有理會。但維特還是堅持他的勸誡——這一切都拜他們所賜,想必亨利也從哪裏得知了情報泄露。隻因克勞為了製造混亂,在訓鳥人的籠子燒毀以前,讓維特傳出了最後的情報:位於白山腳下的大堡壘隻是一些木板拚湊起來的豆腐渣工程。


    但維特並不認識亨利,也不能理解其想法。亨利一點也不在乎白山堡壘的情報被泄露,他比較在意的是那支探索隊伍的全無音訊……盡管他並不指望自己的手下能有什麽值得一提的發現——盡管善於變臉的李炎已經變成了他的樣貌,但其領導力終究不能與他相比——然而他們至今也沒有迴來,這讓他這個船長站在了抉擇的十字路口。


    留下,還是攻出去,對於行走於刀尖上的亡命之徒而言,從來就不是什麽難解的題目。


    但是對於克勞而言就不同了。他渴望製造混亂,但是混亂似乎正朝著失控的方向猛衝。在友人埃裏克為亨利建了這座看似雄偉的大堡壘後。他本打算引起足夠大的混亂,然後看到亨利·巴斯克倉促應對科倫的人馬,並趁機隱藏行蹤,潛伏到科倫身邊下手。他渴望看到一場真刀真槍的對決,因此才讓維特向海神號透露堡壘的秘密,而就在他洗掉了頭上和臉上的泥水,恢複了一頭紅發——這也是海神號對他的最直觀的身份認證——不再以本地商人的姿態示人,準備在混亂中為波叔報仇雪恨的時候,亨利·巴斯克卻毫無謀略地打算發起自殺衝鋒,是那種親自衝向科倫的衝鋒。


    勇敢、無謀、果決,並且,他真的有可能實現克勞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克勞又怎能繼續保持淡定呢。


    但是與克勞的激動不同,抱有疑問的人同樣不少。比如巴德家威嚴的當家夏洛蒂,小姐蹙著眉頭,臉色雖無半分膽怯,卻充滿了疑惑。銀港公會的代理狼頭萊德麵無表情地與他的女醫師麗莎·佩恩在小聲交流著。他們心情複雜,想必為一直沒有發現並阻止潛伏在身邊的內鬼而懊悔不已。梅森,那位波叔的心腹、公會的智囊,竟然是倫敦公會最危險的密探,這實在是令他們無法相信,也難以接受的事情,如此無謀地向這樣危險的家夥發起挑戰,真的算是明智的決定嗎?


    而其他那些人——包括亨利的海盜和淑女號的良民——都是一副模棱兩可、默不作聲的態度。正是這樣的態度,令整個隊伍的行動毫無異議地朝著船長靠攏,海盜船明明是這世上最民主的地方,卻依然保留著人類千年文明的底色——對權威的絕對服從以及對個體命運的漠然與短視。


    但即便如此,恐懼依然在他們臉上浮現,現在的情況,就好像叫他們選擇,是跑去幾公裏外送死,還是當場去世一樣絕望。


    亨利又開始了他大大咧咧的“安慰”。


    “聽著,你們這幫嚇破了膽的可憐蟲,事情並沒有你們想的那麽糟糕!科倫把所有能打的家夥都派到島上來了,他的旗艦上定然空虛。咱們現在過去,就像一把匕首,直刺其心髒!而那艘巨大的帆船,將是對你們的無上獎勵!”亨利邊說邊清理他的手槍槍管。


    “可你又怎麽能肯定呢。”夏洛蒂不依不饒地問道,克勞真希望她能閉嘴,趕緊去執行船主的命令,好讓他的複仇得以實現。


    “難道一個良機會穿著草裙,喝著椰汁朗姆混合飲料,悠閑地等你去確認嗎?小姐,你是聰明的人,你必須親自去見證,才能知道良機正衝你微笑。”


    不錯,克勞認同這個觀點,盡管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向他嘶吼,說亨利巴斯克一定有所隱瞞,他一向強硬無邊,現在卻談起了從不曾有過的獎勵?這副遮掩的樣子,證明他有著更為深遠的計劃和陰謀,而他卻對此遮遮掩掩,絕口不提。


    大海盜說完,也布置好了陷阱。他用拉直的細絲小心地從陷阱連到堡壘裏麵,把繩頭交給了卡特掌管,隻要一拉動繩頭,槍管便會觸動機關而走火,發出巨大聲響。


    這便是大堡壘恐怖轟炸的奧秘。


    好家夥,如此設計,即便科倫知道大堡壘是假的,但他手下那夥拉幫結派的家夥,恐怕也會被這幾聲槍炮和紙糊似的堡壘嚇住,從而拖延時間。


    克勞心裏盤算著,若早知道亨利會直衝海神號,他就不通過維特泄露情報了,這是他的決策失誤,使複仇的時間變得更加緊張了。他現在隻希望不要出現某個魯莽的家夥,照著堡壘的牆壁來一槍,使一切露餡。


    這是隻考慮自己,而忽略了亨利謀略所帶來的後果,是人與人之間動態上的不匹配所演變的事態,而意識到了這一點,克勞的腦中頓時形成了另一個答案,這是他之前沒想到,也從來就不感興趣的一條路。


    如果科倫也出乎他的意料,而沒有選擇安然地待在海神號呢?科倫會想要去哪裏呢?


    “帶我們進白山。”克勞說。


    亨利打量了他一會,然後從鼻尖噴出一股蔑視的氣息。


    “怎麽,自詡為聰明人的克勞,也想進那寶藏場裏摻和摻和?”


    “我對什麽寶藏毫不感興趣,隻可惜它讓你們這幫蠢材著了迷。”克勞尖刻地說道。


    “哦?那你要進白山幹什麽?”


    “替你們找到那該死的寶藏,然後和科倫談判,有寶藏才有談資,懂嗎?”


    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一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用意,二則是為了給在場的眾人生存的希望,從而更好地實現自己的用意。


    大夥都轉過頭來望著亨利,等待著他發號施令。一些人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一些人則毫不客氣地搖了搖頭。但是他們都聰明地把對象選為克勞和亨利之間的空氣,所以這些點頭或是搖頭,通通淪為意義不明的舉動。


    “你們活著真是浪費空氣。”克勞小聲地罵道。自打上了亨利的賊船,他便一直不停地與酒鬼和飯桶打交道,盡管這與過去並無分別,但他實在有些厭惡了這樣的日子。


    這時候,淑女號的女主人,巴德家的夏洛蒂小姐站了出來,她威嚴地皺著眉頭,冷冰冰的眼神直直地盯著亨利。


    “我叔叔他們之前是跟著你走的,可現在為什麽隻有你迴來了?他們人呢?”


    多麽好的姑娘啊。克勞心想,夏洛蒂盡管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實則是個外冷內熱的女人。隻可惜,她不應該從表麵上去定義亨利的行蹤。大海盜讓別人看到的,一定是他想讓別人看到的。


    “他們不聽指揮,在迷宮般的通道裏亂躥,我怎麽知道他們在哪?”亨利挑釁地迴答。


    夏洛蒂繼續盯著亨利,就像要把他看穿似的,片刻,她鄙夷地笑了笑。


    “你讓他們逃了,是吧?大名鼎鼎的魔狼亨利,竟然讓一個老胖子從手中溜走了?”


    亨利做了個滲人的鬼臉,似笑非笑地說:“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去挑釁比自己強大的壞蛋……”


    胖喬治警惕地護住夏洛蒂,生怕亨利會突發暴行。


    但是亨利隻是輕蔑地笑了笑。他敞開外套,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托盤大的盒子,盒子上了鎖,縫隙處被風幹的水藻和泥土封得嚴嚴實實。他把盒子高高舉起,得意洋洋地望著疑惑地眾人。


    “瞧啊,這便是白山中的寶藏!”


    一些人,包括海盜與良民,都被這驚人的消息所鼓舞,他們歡唿雀躍,興福地又叫又罵。但是更多的人則是一臉茫然,似乎並不敢相信,自己穿越地球所追求的,竟然隻是這麽個小箱子而已。


    亨利望著這一個個不解風情的臉龐,開始自言自語,說本該有更多的人會理解這寶物的價值,而他們碰巧都不身邊。


    “嗬嗬,等到了科倫大人那兒,自會有懂得欣賞的家夥!科倫大人可知道這東西的價值!而這,便是我們突襲成功的保障!”


    這一提議,對海盜這種少根筋的頭腦來說已經足夠有吸引力了。他們不再假意逢迎,開始熱情地迴應他們的船長。說服自己、說服他人、被他人說服,隻一會功夫,所有人都達成了一致。


    “就……就這樣?”克勞懵了,這簡直是一個老套的鬼把戲,但它成功了,就像一個光屁股的小醜正在瘋狂地嘲諷聰明的猴子。


    “他找個箱子封一層泥,就說找到寶藏了?”他氣衝衝地對身邊的人說,“上一個這麽幹的人叫巴德老爺,而他現在還在那大山裏頭不知死活呢!”


    “就是,隻有白癡到家的人才會上這種當。”一個聲音幽幽地從克勞身後飄來——那是管家鄧肯,他的話成功把克勞氣得不行,因為這正好證明了,老套的鬼把戲確實管用,連自詡最聰明的人也會上當。


    事實正是如此,自打亨利拿出寶箱起,情況就在逐漸改變,除了海盜以外,其他猶豫不決和正在觀望的人們,此刻都像被一把無形的鉤子鉤住了魂,他們直直地瞪著亨利手中那髒兮兮地寶箱,眼神裏充滿了好奇、敬畏與貪婪。


    “誰願意跟我去找科倫的麻煩?”他自信地問道,臉上還掛著陰險的笑容。


    “我!”


    “我也是,給那狗官一點顏色看看!”


    水手們義憤填膺地表態,為過往的悲慘待遇而氣惱不已,就連萊德和夏洛蒂小姐也毫不猶豫地表示舉起了手表示讚同。


    克勞心想,夏洛蒂怎麽也加入海盜?她的叔叔正在大山裏不知死活呢,剛才她也明確表示了擔憂,現在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到底是怎麽了?


    他沒有把話挑明,但是夏洛蒂小姐卻先看透了他。她輕蔑地看著克勞,用冰涼的話語凍結了克勞的心髒。


    “克勞,你這個人總是意氣用事。我本來以為,即使是在海盜、軍官和巴德老爺之間反複橫跳,你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本性。但現在,你為了報仇雪恨,卻寧願搭上我們全船人的性命,寧願罔顧我叔叔的安危……你究竟在算計什麽?隱瞞什麽?你別急著否認,我能看出來你與之前的你不一樣。告訴我,你真的有在努力擺脫困境嗎?還是正向別人所說的一樣,你已經成科倫的一條忠實小狗?”


    “我一直在想辦法!”克勞氣衝衝地嚷道,但是,他此時可不能說自己泄露了大堡壘的秘密——這是科倫最忠實的走狗才會做的事。


    “那你就是本事不行、自找苦吃!如果我是你,就會夾著尾巴逃走,總好過在人前丟人現眼強。”夏洛蒂冷酷地結束了話題,不給克勞反駁的機會,便轉身跟著隊伍離開了。


    克勞不敢相信地瞪著夏洛蒂的背影,氣惱地直撓頭,並狠狠地揪掉了幾根頭發。他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這天底下最蠢的蠢蛋!怎麽會迷上這種女人?


    不對……想一想他們出海的目的吧。淑女號出海的唯一目的,便是尋寶啊,但難道因為亨利聲稱找到了白山的寶藏,他便成了淑女號值得跟隨的領袖?


    “真是一幫貪婪的臭蟲,隻可惜亨利沒把你們都整死呢!”克勞惡毒地想。


    “克勞,你不要誤會了。”


    克勞轉過頭,發現是巴德家的管家鄧肯。


    “我誤會什麽了?”克勞恨恨地說,心裏想的全是剛才夏洛蒂的言行。


    “請不要誤會小姐……夏洛蒂小姐和巴德老爺,互相之間十分珍重。”鄧肯仿佛看透了克勞的想法。“但是不管有多麽重視對方,巴德老爺和夏洛蒂小姐都幾乎不把對方掛在嘴邊上,是的,這就像你與波德裏克的感情一樣。如果你碰巧聽到他們在說擔心對方的話,那你可得放聰明些了,那是他們故意讓別人聽見,好通過示弱來爭取有益的條件。”


    “嗯?”克勞懷疑地瞪著鄧肯。


    “當然,別看平常我樂於戲謔老爺的言行,但若要說句公道話,我認為巴德老爺和夏洛蒂小姐是真正堅強的冒險家。他們會擔心對方的安危,但更信任對方的能力,夏洛蒂小姐毫不猶豫地同意亨利的提議,那說明她看到了這樣做的好處,遠遠大於不這樣做的好處。”


    “即使那寶箱隻是亨利糊弄人的嗎?”


    “即使那寶箱隻是亨利糊弄人的。”


    克勞毫不掩飾地翻起了白眼,鄧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等他表演夠了,才接著說話。


    “還有,她並非有意侮辱你。隻是希望你能下定決心擺脫一切,平安離開。”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並不想就此擺脫。”克勞嘀咕著,如果夏洛蒂以為她能憑幾句話就把克勞送迴老家,那就太不了解他了——在街角巷尾謀生活的人,對自己可能遭遇的危險最為敏感,而對別人的侮辱最為遲鈍。


    “等等……”他反應過來似的,皺起眉頭看著鄧肯。


    “這麽說,你是不想我‘平安離開’的嗎?”


    “我可沒這麽說,隻是善意的提醒,就是這樣。”鄧肯撂下句話,微微鞠躬,追著夏洛蒂去了。他始終是麵無表情,無懼無畏,一副完全不在意危險的樣子。


    “不愧是商人世家。”克勞搖了搖頭,讚許地望著鄧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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