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巴德小姐拿著剁骨刀,那刀正懸在空中,刀鋒上的骨屑像雪花一樣,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確實受到了驚嚇,也確實如以往一樣很快便恢複了鎮靜——這幾乎已成為她的本能,即使是遭到突然襲擊,也不會露出絲毫破綻——而其表現出來的效果,便是令克勞等人覺得他們自己的行為如傻瓜一般缺乏理性。


    “你……下午好。”


    “下午?”夏洛蒂小姐揚起眉毛,看上去威風凜凜。克勞卻像癟了的黃瓜,畢竟這可不是他想象中與夏洛蒂再會的方式。


    “小姐!”胖喬治差點哭出聲來,不禁朝夏洛蒂衝過去,可隻到一半,便被一個比他還高大的身體攔住了去路。


    老萊奧發出陰沉的笑聲——他就是個陰沉的家夥,但那聲音的確像在笑——然後,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胖喬治退後一步,趕忙朝著克勞大喊:


    “喂,紅毛,咱們一起幹掉這老家夥!”


    “不!”說話的是夏洛蒂小姐。她走到老萊奧的身邊,優雅地提了提不存在的裙子,對廚師報以微笑。


    “我要走了,謝謝你的招待,萊奧先生。”


    老萊奧瞪著夏洛蒂,那眼神仿佛是要將她吃了似的。隻海盜廚師是個啞巴,卻不是個傻子,他明白眼下的處境,也知道夏洛蒂是在表示善意,以迴報自己這幾日的悉心照料。他搖了搖頭,惋惜地歎了口氣,然後向小姐要迴手中的大刀,迴到砧板前繼續剁起骨頭來。


    人間常有許多不言而喻的道理,比如說,人不會把武器交給怪物。而拿著武器的怪物也絕不會放過眼前的敵人……但倘若這人間已瘋,那事情倒是說得通了——這正是克勞此時的感受。


    “老萊奧是個好人,剛才他一直在給我講他家鄉的故事呢。”夏洛蒂溫柔地說道。


    “講?”克勞有些嫉妒地挑起了毛病。


    “比劃!”夏洛蒂氣惱地搖了搖頭,“你是誰?為什麽老喬管你叫‘紅毛‘?”


    “因為他正是那個小賊克勞啊,小姐,他正是那個偷走老爺金幣的那個家夥。”


    並且立誌要偷走你的心。克勞看著夏洛蒂,在心中說道。


    在廚房陰暗的燈光下,夏洛蒂的臉顯得有些紅,她沒有對克勞的出現發表感言,而是給了胖喬治一個輕輕的擁抱,以向那些她可以和不可以麵對的人表達重逢之喜悅。


    “你怎麽會在這兒?”克勞連忙問道,就好像他知道夏洛蒂應該在哪似的。自然,夏洛蒂也不會迴答這樣的問題,她帶頭走出了廚房,胖喬治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維特和花臉看了看敞開的大門,又看了看克勞,最後果斷跟了出去,他們已經看出來了,機智的紅毛會聽從誰的命令。


    “好吧,真夠朋友的!”克勞抱怨道。


    在空無一人的甲板上,夏洛蒂頭也不迴地走著。克勞趕忙衝上去攔住了她,把剛才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那你又怎麽在這兒?”夏洛蒂揚起眉毛,威嚴地打量著克勞,猶如在審問犯人一般。“我看到你中彈了,而在這世界盡頭的荒野,沒有醫生的及時處理,你是活不了的!我以為……除非,這一切都是你和那個亨利·巴斯克合謀的計策,你現在到底是在為誰服務?海盜麽?科倫麽?”


    “她可真聰明……”維特繞到克勞身後,小時嘀咕道,克勞用力捅了他一下,用疼痛叫他閉嘴。


    在維特麵前,克勞不方便透露他與海盜的計策,於是他朝夏洛蒂使了個眼色,說道:“我被海盜擊中,在海上等死的時候又被科倫俘虜……他們治療了我,現在我逃出來了……費了好些力氣,但總算是成功了。我現在不為任何人服務,隻為救我的同伴,然後逃走。”


    “省省吧,克勞先生。你可從來沒說過實話。”夏洛蒂雙手叉腰,表情頗為惱怒。“聽著,我不管你迴來是要找誰的麻煩,但你小心點,可別再讓你自己,還有我,惹上麻煩了!”


    “對,可別惹著我們了!”胖喬治勉起袖子,露出堅實的肌肉。


    “嘿,嘿!”克勞舉起雙手,“我理解你們現在對我出現了信任危機,但我的確是無辜的,我隻是來找埃裏克的,你認識的……你們是否見過……”


    “沒見過。”夏洛蒂幹脆地說,像是在表示她不想參與克勞的那些齷齪事。


    克勞沉住了氣,並沒有拿夏洛蒂的態度當一迴事,聰明的小姐也許有她自己的考量,又或許是她看明白了自己的眼神。


    “聽著,我隻是個乞丐,隻想留下條姓名……維特也是這樣的,是嗎維特?”他聰明地將維特推了出來,這樣以來,即便維特對他還有所保留,可身處不明敵情的最前線,他沒辦法一直保持冷靜。


    “是……是這樣的小姐,我們隻是一群乞丐,我還有孩子呢……我們是被脅迫而來的,隻要幹掉那個公會的萊德,我們就……”


    “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幹掉與你們同屬一個組織的、朝夕相處的同伴?”夏洛蒂憤懣地嚷道。


    “你這蠢貨!”克勞也同時向維特發難。


    “不是……請容我解釋……”維特被嚇壞了,他大概以為是自己的一時失言導致克勞的行動受挫,而克勞的行動就是科倫的行動,這樣一來,後果就十分嚴重了。


    “我想,你們也得幹起以往的齷齪事了,是嗎?我是指殺人滅口。”夏洛蒂懷抱雙手,冷冷地說道。


    “按照以往,正是那樣!”克勞兇惡的嚷道,引得老喬緊張以對,維特麵上慘白。


    “等下,莫林大人交待過不要出現無謂的殺戮!”他哆嗦地說道,顯然完全沒有戰鬥的意願。他身後的花臉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哈欠。


    “是啊,除非他們能配合我們的行動,加入我們,做我們要去做的事!”克勞情緒高亢的嚷道。


    “你是指財迷心竅,到我叔叔偷東西,又被海盜綁架的那些事嗎?”夏洛蒂冷笑著挑釁道。


    “然而我還活得好好的,生龍活虎,自由自在!”克勞驕傲地挺起了胸膛。“一般人遇到這些劫難,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不是嗎?再說了,我那些糗事都因有人作祟,而我也讓那些家夥統統付出了代價,其中就包括咱們可敬的巴德老爺。”


    “你聽上去就像個大壞蛋!”維特說道。


    “你想要幹什麽?”夏洛蒂問道。


    “埃裏克。”


    “確實沒見過。”


    “好吧,那我們隻好先專注於科倫的任務……聽著,我們有情報顯示……”他一把拉過維特,將他拉在懷裏,好像很親密似的。“我們要對付的,是公會的叛徒,是可與倫敦匹敵的銀港勢力,為此,我們必須找到盟友。而我們都知道,這幾個月來,三船幫飽受內鬼泄密之苦……那家夥不是我,但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兄弟,我一點也不了解這艘船上的事。”維特說。


    “我的兄弟維特,告訴了我一件事,即是說,倫敦公會操縱著複雜的情報網,他們的訓鳥人,甚至可以利用海鷗和烏鴉來傳遞情報,為此,他必須在每個情報點都設置站點。維特,你比較清楚那些東西的特征,你在這三艘船上找找,隻要找到了站點,我們就能知道那聰明的混蛋究竟出自哪裏。”


    “……老喬,你也過去,跟他一起找找。”


    “恕我直言,小姐,我是被通緝的狀態,而且放你和那個小偷在一起,我可不放心!”


    “放心吧老喬。”夏洛蒂的表情緩和了一些,“我和克勞沒事的。”


    “我要帶上花臉。”維特驚恐地說。


    三人離開後,夏洛蒂絲毫沒有緩和她氣憤的表情,她懷抱雙臂,用氣惱的目光瞪著克勞,仿佛在等一個解釋。


    “我知道,這是我的計策,但是亨利·巴斯克有他自己的算計。”克勞趕忙說,“假裝脫離船隊,投誠內閣大臣,在旁人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特別,我還是公會的一員,這就更不會引人懷疑了。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去接近海神號的核心秘密,找出我們中潛藏的內鬼。”


    “你這麽做,難道僅僅隻是為了你的波叔嗎?”夏洛蒂質問道。


    “……如果我說不是,那是否就說明我是品行卑劣之徒?”克勞反問道,這讓夏洛蒂無言以對。


    “我從來就不是什麽高尚的聖人英雄,你知道的。但我所作所為,隻求一個無愧於心。為了波叔?那是明擺著的,可我不僅是為了他,還有其他人,還有你!是的,我就是如此貪婪的家夥!”


    這並不是什麽應該覺得羞愧的事。


    在這一刻,二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是啊,他們過去實在是走入了道德的誤區,他們用聖人和俠義的標準去要求乞丐,卻對大商人的陰謀詭計不聞不問,他們一齊追逐那本屬於南美洲人的黃金,卻為了其最終的歸屬權而不斷搶占道德高地,即便已深陷絕境,即使卑微地變換陣營,卻依然樂此不疲。這一切都太虛偽,太可恥了。


    “我們到底變成了什麽怪物?”夏洛蒂問道,這是頭一次,克勞在她的聲音中聽到了動搖。


    “我不是海盜,我也不是良民。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所以現在,我們必須迎難而上,去收拾這一切,收拾我們親手種下的爛攤子!”


    又是一陣沉默,直到夏洛蒂恢複了鬥誌。


    “他是誰,值得信任嗎?”她問,克勞知道她是說維特。


    “維特,巴西聖保羅公會的人,一個好人,挺機靈,但是我們不能指望他完全站在我們這邊,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小心謹慎。”


    “你說,倫敦公會依靠飛鳥來傳遞消息?”夏洛蒂揚起眉毛,似乎想起了什麽。


    “對,真是詭異得很……聽說他們有訓鳥人,專門在世界各地建立了聯係點。”


    “該死的。”夏洛蒂罵到,“我明白了,內鬼根本就不在這艘女王號上,而是一直就在我們的淑女號上。真是想不到,連殺父的血海深仇都能被利用作為偽裝,你們公會可真是令人刮目先看啊!”


    “先別忙著陰陽怪氣……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內鬼是萊德?”


    “至少,與他脫不了幹係,咱們走吧!快點行動起來!”


    “萊德絕不可能是倫敦公會的內鬼,因為他們現在讓我過來,就是想讓萊德去死。”


    “也許你被騙了。”


    “可怕的女人。”克勞心想,他當然知道亨利的船隊裏有個內鬼,不然科倫大人不會知道他們的下落,隻是沒想到這個內鬼這麽有能耐,竟然把夏洛蒂給逼得如此急躁——當然,急躁也可能隻是巴德家的特征,他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幹起瘋狂的事來。


    “聽著,我和亨利的計劃是這樣的--我是說不包括他打傷我的那部分--我去往海神號,而亨利則帶隊去尋寶,這樣,三船幫就成了空巢,那內鬼一定會搞事情,同時海神號也會大舉進攻。我們故意放出這樣大的破綻,就是要在此與科倫決戰。”


    “決戰?你是指靠這些人?”夏洛蒂啞然失笑。


    他們已經走出了船艙,看到海盜營地已經恢複了祥和安寧,打完架的卡特和奧拉夫正坐在一起喝酒,其他人則在收集取暖用的木材。


    “果然,人還是太少了……亨利帶走了很多人嗎?”克勞皺著眉,看著這群謝幕後的演員。


    “據我所知,並沒帶走多少。”夏洛蒂輕輕地說。這時候,夏尼注意到了他們,便崴著腳跑了過來,警惕地瞪著克勞他們。即便認不出偽裝的克勞,但他清楚夏洛蒂可是船長交待要重點關照的人物。


    “夏尼。”克勞微笑著說,“你還記得沉船灣的決鬥嗎?”


    “你……你沒有死?”夏尼不確定地咕囔著,小小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克勞那棕色的臉。


    “如假包換的克勞,正是我!”他敞開雙臂,但對方並沒有擁抱的意思。


    “奧拉夫,卡特!那個克勞在這裏!”


    “那個克勞?真是冷漠啊!”克勞戲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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