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對了。科倫大人有什麽吩咐嗎?”維特啃了一口手中的烤肉,滿嘴油光地問道。


    克勞向他投去不滿的目光,如果說這一切都隻是公事公辦,那維特又何必選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泡著溫泉吃著烤肉來談呢?


    “啊,別這樣看著我,你我都知道那個莫林隻是個狗腿子,我真希望這次是科倫大人的指示——你知道,”維特還沒意識到自己招待不周,他壓低了聲音,就好像誰會對他的一番廢話感興趣似的,“除非讓那位科倫大人滿意,不然咱們可沒法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心虛地笑了起來,並一口咬掉了骨刀上的一大塊烤肉——這一行為不僅令克勞失望至極,也使維特幾秒前的話顯得很沒有說服力。


    “鬼地方?哼,我看你過得挺滋潤啊。”克勞尖銳地譏諷道,毫不介意自己的聲音足以穿透濃厚的霧氣。維特趕緊將食指放到嘴邊,發出“噓”的一聲,並微微低頭,傾聽四周,一副在說“你聽見了沒有”的樣子。


    克勞不懂維特指望他聽見什麽。在這片難得的祥和之地,樹枝燃燒的劈啪聲、飛鳥掠過樹梢的沙沙聲,人們大快朵頤的歡笑聲,這些聲音在溫暖的蒸汽中迴蕩,不絕於耳,沒有任何一種聲音能夠危險到讓維特變成受驚的小鹿。


    “現在這裏不太平……比之前可要亂多了,自從那群家夥來了之後,我可就沒合過眼!”


    “你在說誰啊?”克勞明知故問。


    “當然是那些海盜啊!”維特把烤肉從刀子上拔出,然後把刀子蓋到眼睛上,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可惜,這讓他看上去更加滑稽了。


    “你知道那個‘鬣狗’吧,亨利·巴斯克,無惡不作的通緝犯。哦,自從得知科倫大人的對手是那家夥的時候,我就害怕地止不住哆嗦。真是,本來那夥人不應該在火地島登陸的,他們應該按照計劃,老老實實到北邊去,然後被捕!”


    “科倫大人也不是什麽都知道,他從敵人那裏取來的情報,也指不定是真還是假呢。”


    “所以說,大人的間諜也不是萬無一失的,對吧!其實我一直很奇怪,連皮索大人都不敢議論的人物,科倫大人竟然使喚得動……”


    皮索,是倫敦公會的一個頭目,一個全身燒傷,被繃帶纏得像個木乃伊一樣的家夥。


    “所以說,那位間諜,是咱們公會的人咯?”克勞轉著眼珠,把“咱們公會”念得很用力。


    “當然,你不知道嗎?”維特有些詫異,緊張地盯著克勞的臉。他的臉色閃過一絲驚恐,接著變成疑惑和不確定,似乎覺得自己的擔心太過多餘。最後,他自己說服了自己,認定克勞的確就是自己人,臉上的皺紋才慢慢舒展開來。


    “抱歉,我可不像你這樣,能夠有幸接觸到……皮索大人。”克勞趕緊說。


    “不……我也不是什麽有地位的人,不然也不會被派到這兒來了……老實說,我也從沒見過那位大人。我懷疑巴西聖保羅公會裏除了頭兒,誰也沒見過海神號上的大人物們。”


    “真夠神秘的。”


    “就是……那些大人們高高在上,我們下麵的有何榮幸一睹其風采呢。不過這些都不要提了。”維特撓了撓頭,“說起來,公會這次可是‘傾巢而出‘啊,在南美洲的弟兄幾乎都被派到這個海峽,許多人被安排在北方的小港口挨餓受凍。皮索大人原本就不指望他們能製服海盜,隻要盯緊了就好。而我呢,我隻是個在邊緣放哨的小人物,不應該出現在戰場的中心的……但是幾天以前,你猜猜誰來了?亨利·巴斯克!噢,我的老天啊,他怎麽會屈尊降貴,來到這破島上,我可真是見了鬼了!緊接著,兄弟們被攻擊的消息就傳來了,我這才知道,公會精心設計的計劃並沒有讓海盜上鉤,現在他們竟莫名其妙地跑到我這兒來了!我想,這大概才是科倫大人不滿咱們的地方吧。”


    克勞點了點頭,心想海神號本就是利益聯合體,當其中一方的利益受損,那爭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莫林還說過,科倫大人的政敵叫停了沉船灣的收編,這樣一來,海神號聯盟中的乞丐與海盜,一定會產生不小的怨言。


    不過,維特有一點說的不對,亨利巴斯克並非莫名其妙出現的,他知道他要的寶藏在什麽地方,而像維特這種地位的人根本就沒資格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


    “也許你是走大運了,要知道,這可是許多像你這樣的家夥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的機會呢!”克勞繼續思索著,嘴上卻吐出諷刺之語,但維特太過激動,並沒有聽出來。


    “我寧願不要這樣的機會,我可是有孩子的人。”他哭喪著臉說。


    “你是怎麽跟其他人聯係的?”克勞問道,比起維特的家務事,他更關心科倫的實力架構。


    “你不知道?”維特眯起眼睛,隨即又立馬舒緩了臉色——他真的很擅長說服自己。“也是,你一直待在船上,不知道情況也很正常……我想莫林那狗腿子應該告訴你才是——但是他沒有,哈哈,那個狗仗人勢的東西總是這樣,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從不透露一點多餘的消息,就好像咱們稀罕似的!”


    他誇張地揮舞著手臂,就像在說一個老生常談的笑話,這是一種常見的拉攏人的手法,克勞見過許多人這樣打哈哈,以顯得自己平易近人。作為迴應,他保持微笑退了兩步,隻為讓自己與維特那不斷揮舞的骨刀保持一定距離。


    “跟我來,給你看個寶貝!”維特興致到達了頂點,大聲地說。


    克勞點了點頭。二人經過仍在悠閑吃肉的美洲人,朝著峽穀的盡頭走去。


    “實際上,早在一個多月前,聖保羅這邊就收到了消息,說科倫大人會乘船到麥哲倫海峽去追捕海盜,需要我們這些住在南美洲的人做好接待的準備。”


    “我以為公會隻掌控歐洲呢。”克勞吃驚地說,他本以為,除了倫敦外,其他地方的公會即使不像銀港公會那樣胸無大誌,其充其量也就是混跡在各處的小幫派,缺乏凝聚力和服從性,但事實並非如此。克勞在銀港待久了,實在難以想象倫敦公會的影響力會如此廣泛,不願屈服的波叔被倫敦公會視為眼中釘,也就容易理解了。


    “哈哈,所以說你們城裏人就是見識短淺,公會就像陰影中的日不落帝國,那位大人的手足遍布世界各地,貨船、馬車、軍隊……公會人才濟濟,奇能異士充斥其中,每一個人或動物都能成為公會的工具,公會能夠輕易收集到各地的情報,並與需要的人做交易,這才是它能夠長盛不衰的秘密。要知道,這裏可是遠離倫敦的南美洲,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地盤。科倫大人搞不定的事情,公會反而有辦法做到。”


    克勞點了點頭,等維特接著說下去。


    “總之,我們在一個多月前便收到了消息,拉魯急壞了,他是巴西聖保羅公會的頭兒——好人,但從不敢違抗倫敦公會。他不敢怠慢,馬上把我們派到海峽各處,並協助著名的訓鳥人建立通信網絡。”


    “訓鳥人?”


    “把鴿子訓練成信鴿的人,他是最好的那一個,從倫敦來的。我見過他,那趾高氣昂的模樣就好像自己是皇宮裏派來的欽差大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與他想比,拉魯就像隻小花貓,而我們則與螻蟻無二!這訓鳥人……”


    維特打了個哆嗦,一時間克勞以為他是害怕談起那位訓鳥人,可隨即便意識到他們已經走出了溫暖的蒸汽所覆蓋的峽穀,皮膚上的水珠吸走了大量熱量,克勞冷得打了個噴嚏,趕緊把身上的大衣裹緊。


    “沒事的,我們不會待太久,馬上就迴去。”維特抱著身子安慰克勞,他自己也已經冷得發抖,趕忙把餘溫尚存的烤肉往嘴裏塞。腳下的土地開始變得泥濘不堪,克勞的破鞋子進了泥,冰涼的感覺從腳趾往上湧來。他忍受著寒意,跟著維特走,總算是來到了一處隱秘的鳥籠旁。在那裏麵,一隻藍色的鸚鵡正暴躁地啄著籠子,並發出沙啞的叫聲。


    維特拍了拍鳥籠,讓鸚鵡安靜下來,然後對克勞說:“那訓鳥人見鴿子不耐寒,便捉來海鷗、鸚鵡和烏鴉替代。他專抓一整窩鳥,把雌鳥設置在各地,幼鳥則集中到一起,然後專心訓練雄鳥,這樣一來,雄鳥很快便學會了在雌鳥與幼鳥間來迴飛行,集中幼鳥的地方便成了通信樞紐。”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鸚鵡突然大叫起來,把克勞嚇了一跳。維特猛地拍了拍鳥籠,好讓它閉嘴。“這隻是雌鳥,它現在的脾氣壞透了,但是誰能怪它呢?雄鳥被我派迴去送信了,它可能是感到寂寞了吧。”


    維特落寞地歎了口氣,這使得他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小。


    “你看上去也挺寂寞的。”


    “你……你別亂說!”維特好像嚇壞了,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我是有孩子的人,我需要把這活幹好,我可是很熱情的,誰說我想離開了……不,我一點也不想離開!”


    他語無倫次,好像在向上級表決心,這下輪到克勞感到尷尬了,他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然把人逼到這種程度。他趕忙安慰道:


    “好吧好吧,你當然不想離開,你得留在這,把工作好好地完成了,再迴家抱孩子!”


    維特似乎放下心來,他又瞟了一眼克勞——這一次的意味更加深長,克勞知道,自己在對方的眼裏可是經曆了三起三落,從久等的同伴到敵人的奸細,再到公會的監工。現在,他大概處在“半信半疑的同伴”這一位置上。


    “總、總之,我就是靠鸚鵡與別人傳信。才得知海盜攻擊了北邊港口,和你將要過來的事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克勞喃喃道。“那你是否已經知道我來此的目的?”


    “正如我所說,這次的保密工作可嚴實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來幹什麽——我還祈禱你帶著科倫大人的指示呢,你不記得了嗎?總之,我收到的消息隻有你要來,還有我要協助你,就那麽多。”


    真不記得了,克勞在心裏嘀咕。維特的話太多,又毫無邏輯和重點,基本上是想到哪說哪,被問到什麽答什麽,他怎麽能指望克勞可以記住他的全部話語呢?


    “我的確帶著科倫大人的指示,但恐怕你仍要失望了。”克勞緩緩地說著,注意到維特歎了口氣。


    “我被命令混進海盜裏去,然後幹掉一個人。”


    “喔,喔,喔……”維特後退兩步,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他笑了,似乎覺得這隻是個玩笑。


    “我是認真的。”克勞咬了咬嘴唇,盡力壓製憤怒。


    維特逐漸瞪大了眼睛,他的笑容凝固了,嘴角因為害怕而變得僵硬,如果不是天氣異常寒冷,那他一定會緊張地流出汗來。


    “你……你沒法獨自解決亨利·巴斯克。”他哆哆嗦嗦地說,“那可是最兇殘的海盜,你沒辦法的,應該讓科倫大人自己來,莫林說他的大船可以掃平一切敵人。況且,你現在根本找不到他,沒人找得到他,因為他帶著一隊人馬,走進了島嶼深處。不……這個想法太瘋狂了,我不能白白死在這種鬼地方,我還有孩子,如果公會非逼我去,那跟直接殺了我又有什麽區別呢,這些卑鄙小人,這些卑鄙小人!”


    “噢,確實夠卑鄙的。”克勞饒有興致地看著維特,心想此人正在展示他的真實麵目。


    “你也是這樣想的?”維特仿佛找到了知己,開始痛斥公會的不公。


    “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啊,何必為這幫家夥賣命。”


    “我……我從沒有。”維特意外地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好吧。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科倫大人並沒有讓我去和亨利為敵,他是要我混到海盜的船隊裏,去解決一個公會的敵人。”


    “你是說,公會的叛徒?可那關英國內閣大臣什麽事?”維特疑惑不已。


    “嗬嗬,你也知道,這叫禮尚往來。我們公會為了科倫大人的事業犧牲了那麽多,他自然也得幫助我們做一些事,對吧。”


    “沒見過這麽禮尚往來的。”維特嘟囔道,“他派公會的人過來解決公會的叛徒,這也叫幫公會的忙?”


    他沒有看上去那麽蠢。克勞心想。但自己總不能告訴他這是身為牆頭草所必須做的投名狀吧。


    他聳了聳肩,表示這一切都是皮索大人和科倫大人的指示,他沒有質疑的權利。


    “這太奇怪了,我不認為這是明智的。”維特喃喃道,看來即使是他也難以在這件事上說服自己。“這太危險了,而且完全不符合程序……我當然不是在懷疑你,朋友,但是很難想象有人會同意去冒這種險——我的意思是,我當然願意幫你,但就像我期望的那樣,你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哪怕是一丁點科倫大人的消息?隻要一個保證,一個小小的保證,事成以後能讓我迴家去,我就願意與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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