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敢當著馬龍·波迪爾的麵罵他是騙子,就像從來沒人敢說路易十四是屠夫、說查理二世是惡棍一樣。


    在權威麵前,真相往往並不重要,這是文明的印記。


    然而,從另一方麵來想,暴躁的亨利·巴斯克敢直言以對,倒能說明他是個真正的海盜了。


    “大膽!波迪爾大人哪裏欺騙你了?”巴菲德迴過神來,趕忙反駁道。


    “第一,加勒比海的水手們都聽說,沉船灣是海盜的天堂。而實際上,這裏隻有一個養老的騙子和他的六個跟班,當然,還有一大幫子甘心受他奴役的蠢貨,哪來半個海盜的影子?”


    “無知之人隻會去埋怨事情表麵的浮華。”馬龍似是而非地辯解道。


    “第二,你馬龍·波迪爾要把沉船灣賣個好價錢,為何卻瞞著七大家族以外的海盜?我看到,你做了不少準備,還請了專家……我且問你,馬龍大人,英國或西班牙有多少編製,有多少赦免令,可以惠及沉船灣的數千人?而如果他們故技重施,減少惠及的數量,你又打算犧牲誰的利益呢?哦,我想你一定有所考慮,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狗腿子波爾多·巴菲德,曾經把一船的同伴出賣給了皇家海軍,以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他一定對此熟門熟路吧。”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巴菲德氣憤地嚷道,卻發現自己沒有得到支持的聲音,於是隻好閉了嘴,瞪大了眼睛盯著鬣狗。


    如果鬣狗用平常的語氣說出如此不敬的話來,那必然會引起猛烈的迴擊,他口中這些甘願受人奴役的蠢貨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欺淩弱者的機會,即使是麵對咄咄逼人的強者,隻要確保自身安全,他們也會毫不客氣地發動全方位的攻擊。但這一次,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鬣狗的話太有說服力,且其中滲透的陣陣殺氣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最好與人鬥嘴的家夥,此時也拿捏不準安全的分寸,關鍵是,拿捏不準他自己的利益所在,於是所有人都乖乖地閉上了嘴,不敢吭聲。


    烏合之眾,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失去了麵對敵人的勇氣,而習慣於扮演縮頭烏龜,鬣狗讓他們明白,懦夫終究是懦夫,叫得越歡的狗,越是不會咬人。


    但克勞卻沒有看清楚這一點,他的心髒劇烈跳動,雙腿緊張到發軟——他從未見過這種大場麵,特別是自己被置於舞台中央,成為全民公敵的場麵。自打進入沉船灣以來,克勞就受到了諸多惡毒的對待。迷信的海盜們企圖鏟除不吉利的“紅毛鬼”,頭腦有問題的家夥則要和他一對一決鬥,還有會變臉的東方海盜,差點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但沒有一次遭遇比現在更令他感到緊張。這也難怪,被一個海盜殺死,和被一群海盜撕碎,這種觀感和實際體驗,一定是大有區別的。


    審判台上的家族首領們,也同巴菲德一樣,氣惱地瞪大了眼睛。他們互相嘀咕著,不住地看向他們的領袖,希望馬龍能站出來反擊這個該死的混蛋鬣狗。


    “別急躁,我的朋友們。”馬龍側頭對他的同僚們說,語氣雖然柔和,神情卻是不容置疑。“要是因為他人的三兩句話就驚慌失措,那隻能證明你們心中有鬼。”他將頭轉向鬣狗,盛氣淩人地說:“巴斯克船長,你不用刻意去找理由來敗壞我的名譽,你是個海盜,我也是,我們海盜做事,向來是我行我素,不需要考慮別人的感受。就此而言,我製定規則,去約束他人,同樣是我身為海盜的霸淩之行,你反對,我便施以懲罰,僅此而已。討厭一個家夥也是如此,何必找蹩腳的理由,講虛偽的道義?你隻需要說‘馬龍·波迪爾,我恨你’,這就夠了,這是你所謂的老派作風,我不會為此而怨恨你。”


    “好家夥,馬龍·波迪爾大人,果然不愧是一代梟雄。”鬣狗忍不住讚歎道。“即使已經虎落平陽,卻依然犀利無比!請原諒我剛才的不敬,你絕不是瘋狗之輩。”


    “正如我所說。”馬龍好像完全沒聽到鬣狗的讚揚,仍保持是一副冷冰冰的麵目。“海盜是我行我素的,亨利·巴斯克和馬龍·波迪爾最大的不同,在於你是一事無成,寄人籬下的可憐蟲,而我則統治整個海盜國度。你的行為幼稚且狹隘,而我則不會這麽低賤。這裏是我的國土,我想怎樣就怎樣,甚至建立一套前無古人的海盜秩序,你們也必須聽從,這就是我的作風,與你所謂的‘老派’作風,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巴斯克,我可以毫無理由地憎恨、折磨,甚至像捏死一隻臭蟲一樣把你除掉,是的,我當然可以這麽做……”


    大廳的氣氛就如同馬龍的臉色一樣變得冰冰涼涼的,海盜們聽到了頭領的話語,紛紛尷尬地笑了起來,卻無法掩飾內心流露出來的不安。鬣狗一動不動地看著馬龍,想從這位老海盜的臉上找出一絲破綻來,卻感到自己的目光碰到了一麵銅牆鐵壁,無懈可擊到令他無法看穿。


    “本來,這場審判會是沒必要的。”馬龍有些倦怠地說道,就像接手了一件煩心的事一樣。“沉船灣是我的國土,我要你死,你可活不了,巴斯克。但如果讓你在睡夢中被抹了脖子,或是把你像隻狗一樣吊在烈陽底下暴曬,那未免太便宜你了。你稱我是一代梟雄,那麽今天我就讓你仔細瞧瞧,讓沉船灣的海盜同胞們好好看清楚,梟雄是怎麽處理叛徒的。”


    馬龍說完,故意停頓了一下,等待人們的反應。巴菲德半蹲著,正用一種崇拜的目光仰望著他,其他六大家族的首領依然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而台下的鬣狗,則用一種“誰怕誰”的強硬目光迴瞪著自己,至於鬣狗的跟班紅毛猴子,則不停地轉著眼珠,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首先,讓我們按照馬龍大人的法製,來辦成這件事……”巴菲德諂媚地說,“亨利·巴斯克,你的功績,可遠遠比這紙上寫得要多得多呢!”他揚了揚台前的羊皮紙,並把其扔到了鬣狗的腳邊,紙麵上最顯眼的幾個大字“破壞沉船灣歸並大計”仍往外散發著書寫者的憤怒。


    “咱們就來一筆一筆,給你把賬算清楚吧。”馬龍陰沉地說完,便閉上眼睛,做出一副不耐煩的傾聽姿態。巴菲德心領神會,翻開台前厚厚的書冊,開始陳述更多鬣狗的罪狀。


    “巴斯克船長!看來你對於波迪爾大人的不軌企圖準備良久啊。”巴菲德搖著頭歎道。“不管你把自己說得多麽冠冕堂皇,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把你那無恥的野心暴露無遺,並且傷害了沉船灣所有海盜的利益!我問你,上個月,你為何擅自行動,轟炸銀港,破壞了沉船灣與倫敦公會的合作事宜?”


    聽到這,克勞驚得目瞪口呆,他盯著鬣狗的後腦勺,又望了望高台上的馬龍·波迪爾,渴望能得到一個答複。海盜和倫敦公會竟然真的有見不得人的交易,鬣狗和卡特沒有騙他。


    “合作?你未免太抬舉你自己了,波迪爾大人。”鬣狗像是被逗樂了,開心地說道。“整個沉船灣的海盜都知道,你想把牙買加作為跳板,介入黑奴貿易,想要分一杯暴利的肉羹。但全加勒比海的老少婦孺都知道,倫敦公會隻把你當狗!你說的合作事宜,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自由?平等?你指望倫敦的黑幫能夠給予你這些,你莫不是在做夢?至於銀港公會,哈,波迪爾船長,枉你一世英名,竟然會去尋求與一幫窮苦的人合作,去欺淩另一幫窮苦的人,你可真是蠢到家了。”


    海盜們議論紛紛,但這一次,許多人都對鬣狗的說法表示認同,看來,馬龍尋求波叔進行黑奴貿易合作是確有其事,但正如鬣狗所說,身為窮苦人民的代言人,波叔是不可能答應這種傷天害理的交易的。


    “你說的沒錯,巴斯克。”馬龍麵無表情地說,甚至懶得睜開眼睛。“人總是會犯錯的,但是成功的人會總結經驗,並去改正自己的錯誤。但我們的努力,終究還是毀在了你的手裏。”


    克勞看著馬龍那漫不經心的臉,一股怒意湧上心頭,他心裏明白,馬龍說的那個錯誤,從來都不是指他自己,而是銀港公會的老狼——波德裏克,波叔。鬣狗曾說過,波叔是被倫敦公會的人殺死的,如果沉船灣與倫敦公會密謀勾結,共同瓦解波叔的掌控力,那馬龍的話也就說得通了。


    “本來,倫敦的乞丐會在我們的幫助下奪取銀港的控製權,他們思想更為開放,許諾讓我們獲取貿易權限。這是一顆搖錢樹,合法,且收益頗豐,比海盜那種粗野的作風要文明得多!然而巴斯克,由於你的擅自行動,我們與倫敦公會的合作一時中斷,甚至到了互相誤解的程度。那些潛伏在銀港的海盜兄弟們,已經被倫敦的乞丐們殺害了!”


    觀眾席上傳來陣陣唏噓,這是克勞所沒聽過的事,也的確駭人聽聞。沒人知道,為什麽這些潛伏起來的海盜們會突然衝動行事,竟然做出刺殺牙買加副總督和海軍上校這種荒唐且無益的事來。更沒人知道,這二十多個海盜,怎麽會在一夜之間被毒殺在監牢之中。沒有審判,也沒有申訴,連出賣夥伴謀求生存的機會都沒有,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鬣狗則是一臉冷笑,大力地鼓動著他那粗實的手掌。


    “哈哈,我倒要恭喜波迪爾大人,吃一塹長一智,至少你看清那些乞丐是什麽樣的貨色,就我個人而言,我從沒信任過任何公會的家夥,哪怕僅僅是一念之間!”他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克勞。“不過,既然你們的肮髒交易隻是一時中斷,那早晚有恢複友誼的時候,你也不必這麽急著就送我下地獄吧。”


    “巴斯克船長,我們現在說的,是你擅自行動,不顧同伴安危的事。你到銀港做什麽,必須交代清楚!”巴菲德大吼道。


    一絲詭異的笑容浮現在鬣狗的臉上,比起之前那種略微帶些嘲弄的冷笑,這一次則顯得更加嘲諷。


    “你竟然不知道?你,馬龍·波迪爾,做了哪些破事,竟然從不想想可能發生的後果?”鬣狗說到後麵,竟然驚愕地嘶啞了笑聲。“想一想吧,波迪爾和他的狗腿子們,在你們那樣對付了沉船灣的第八家族以後,竟然不去留個神,提防小海盜們的報複?別逗我笑了,波迪爾船長,你清楚銀港裏有什麽……”


    鬣狗的話引起了軒然大波,這一次,就連坐在審判台上的海盜首領們也坐不住了,他們一個個站起身來,或是對鬣狗破口大罵,或是自我辯解,使得那本就不太穩固的審判台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佩恩那個老東西背叛了沉船灣,並且他已經死透了,這裏不容你信口開河!”蘭斯家族的首領指著鬣狗罵道。


    “但是……巴斯克說的是佩恩家的小海盜,是那兩個年輕人!咱們可沒見到他們的影子。”莫德家族首領心虛地嘟囔道。


    “別中了他的道,你這蠢貨!”馬龍·波迪爾站了起來,舉起他的手杖,生氣地抽打台麵,海盜首領們立刻閉上了嘴,乖乖地注視著他。似乎比起一直與他作對的鬣狗,海盜議會內部的不協調更令馬龍感到怒不可遏。


    “我們的確沒有見到弗蘭和麗莎的屍體,佩恩老頭的選擇令人惋惜,但這不應該成為他孩子們的命運,他們應該迴到沉船灣,這才是聰明的做法……不過,麗莎向來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的確聽說她在銀港活動,也派人去查探過,卻沒有結果。不過,我必須聲明,佩恩的叛徒行徑毋庸置疑,他的家族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好一個咎由自取,怨不得人!馬龍·波迪爾船長,在沉寂了十幾年後,你竟然出息到開始搶劫自己人了!也難怪佩恩那老東西會不顧一切地逃離你的掌控!”


    “搶劫自己人?巴斯克,我圖個什麽?是傳說的金幣、神秘的寶藏,還是失落之地?天啊,我是個現實的人,不會去相信佩恩家族祖上傳下來的那些天方夜譚。”馬龍辯解道。


    “你已是富甲一方的豪傑,自然不在乎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有一樣東西,是你最為重視的,那就是他人的服從。你襲擊了佩恩家族,除了一口咬定他們背叛沉船灣,根本就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在我看來,無非就是佩恩老頭不服從你的命令罷了,波迪爾船長,馬龍大人啊,你可真是心狠手辣啊,如果可憐的弗蘭或是麗莎真的迴到了沉船灣,怕不是早被你大卸八塊了吧!”亨利譏諷地說。


    馬龍冷笑一聲,並不為此做更多的解釋,佩恩家族的確被他下令抹殺,但他沒有從中獲取任何迴報,所以鬣狗的指控隻是猜測,無需浪費口舌來辯解。”


    “這麽說,你去銀港,是想幫我找出麗莎來?”


    “我看上去像是小孩的保姆嗎?”鬣狗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那副滑稽的臉掃視著台上的大人們,卻沒得到任何一個笑臉迴應。


    “我到銀港,是因為得到了一份最珍貴的情報,這對你來說可是個好消息,馬龍大人。”


    “什麽意思?”


    “當佩恩老頭在沉船灣外海域遭遇伏擊,當場死亡之時,並沒有人見到他的兩個孩子弗蘭和麗莎的身影。不過我卻在半年後聽到了弗蘭的消息。在事發之後,弗蘭身受重傷,靠著相識海盜的幫助,遠走他鄉,去到了大英帝國的布裏斯托。”


    “你的故鄉……”馬龍小聲嘟囔道。


    “在那裏,他躲在一個普通的旅館裏,整日提心吊膽,借酒澆愁,傷勢一天天惡化,幾個月前,他就這樣,像隻沒用的蠢豬一樣死在了酒館裏。”


    “願他安息。”馬龍麵無表情地說道。


    “沉船灣的海盜,死在了遙遠國度的小酒館裏,這算是件不大不小的趣聞了。無心的人會把這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有心的人則會整理情報,從中獲取利益。”


    鬣狗說完,感到口幹了,便從腰間取出一個裝滿酒的布袋,喝了一大口,舔了舔嘴,衝著馬龍伸出了三根指頭。


    “至少有三股勢力得知了這最為珍貴的情報。第一,是酒館的擁有者,恰巧在那辦事的巴德老爺。他成為了最大獲利者,不僅搜刮了弗蘭身上所有的財產,還得到了那令人神往的神秘金幣。”


    克勞猛地抬起頭,看向亨利·巴斯克。對上了,這一切都對上了,原來,那便是巴德老爺金幣的來源,那便是他一切計劃的開始,隻因一場“金銀島”式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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