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無用手槍帶來的衝擊,克勞的頭腦陷入了混亂。而亨利·巴斯克的提問又恰好直擊這一意識漩渦,使得克勞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懷疑其一,海盜究竟是什麽物種?


    他可曾見過裝空包彈耀武揚威的海盜?不,他沒見過,他沒這個機會,也沒有膽量敢去嚐試和見證,畢竟,那種一子彈買賣,對毫無淵源之人而言,風險實在太大了。


    但這至少說明了很多問題。原來,海盜並不是靠著槍火和拳頭在一艘封閉的船上作威作福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亨利·巴斯克船長對於林奇等人即將嘩變的消息並不意外和著急。


    因為,比起拚殺,海盜同樣善於談判,喜歡談判,一切都是可以談的。拉姆醫生是如此,林奇是如此,亨利·巴斯克想必也是如此。


    懷疑其二,克勞到這個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麽?


    來報仇?現在克勞自己都不相信這個理由,這與空包彈無關,因為克勞並非殺不掉亨利,而是根本沒有去做進攻的動作。看來,那些飽含對波叔的悔恨都是假的,亨利·巴斯克比克勞更了解克勞的本性。


    於是,克勞放棄了思考,審視自己心中那絲茫然的波瀾,說出了他真實的想法。


    “金幣……我想知道更多有關金幣的事情。”


    亨利笑了,他比剛才見卡特時更精神,甚至比過去數日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精神。


    “這還用問嗎?朋友,我早就告訴過你。金幣選擇了你,命運選擇了你。而你所有無謂的掙紮,都無法擺脫那顆渴望的心。”


    克勞無力地點了點頭。是啊,他再也不想去糾結複仇的事了。他隻是個低劣的小人,配不上那麽高貴的理想,僅此而已。


    亨利從他的頸部取下長長的金色鏈條,海盜的金幣被做了構件,掛在鏈條之上,看來,不管身處何地,不管是清醒還是睡著,亨利都將金幣隨身攜帶。


    他將金幣拿到眼前,讓它暴露在燭火的微光下。他的雙眼中充滿了敬畏,就像在瞻仰曆史的學者一樣虔誠。


    “兩個世紀以前,一個幸運兒得到了這枚金幣,他是個海盜或私掠船船員,這些無關緊要之事已不可考證。”


    “西印度群島的海盜都聽過這個傳說。大部分人稱這位幸運兒為弗蘭克·佩恩,他很幸運,卻並不盡力去破解其中的秘密,而是把它當作傳家寶,列入了他那些從世界各地洗劫來的收藏品中。”


    “這是一件寒酸的傳家寶,我想海盜根本不差這點錢吧。”


    “他當然不差這幾個錢,想一想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吧,大海盜們富可敵國,而連最普通的私掠船水手的收入也抵得上三十個碼頭搬運工。對佩恩人眼,這枚金幣本身的價值並不重要,至於它所指向的寶藏,由於傳言是在太離譜,所以他並不相信。但佩恩就喜歡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吸引他的是金幣所蘊含的傳說。”


    “於是,佩恩就學起那些王公貴族,把金幣的傳說作為傳家寶,一代一代口口相傳。”


    “所以呢,這枚傳家寶應該躺在某個海盜世家的保險櫃裏吧,怎麽會被巴德老爺拿到?我記得……他說是偶然間從一個海盜手上得到的。”克勞急切地問道。


    鬣狗冷笑了一聲,說道:“海盜議會的那幫蠢貨,以為計劃天衣無縫,卻完全沒有為失敗留後手。他們襲擊了佩恩的後人,想把金幣搶走。這才使得金幣流落民間。”


    他看了看克勞,奸笑地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沒錯,即使是海盜這種充斥著流氓和強盜的團體,也存在著議會,那是一群羨慕官僚的渣滓們所組建起來的組織,他們缺乏智謀,又自以為有遠見,試圖掌控整個海域,哼。海盜議會要為金幣的流失負主要的責任。”


    鬣狗說著,從桌子的抽櫃裏拿出厚厚的一疊文件,拍在桌子上,揚起的灰塵鑽進了克勞的鼻子,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鬣狗對此完全不在意,而是惱火地在文件中尋找著,仿佛是在做一件極其費時間又毫無意義的工作。


    “瞧瞧這些議會文件!他們可當迴事了。這些臭老鼠,每天縮在窩裏,越來越肥,卻還把文明世界的那一套學得有模有樣!他們把時間全部用於開會,仿佛那樣子做,錢袋就會自動填滿一樣!”


    鬣狗一邊咒罵著一邊翻閱文件,克勞對金幣的興趣從未如此濃厚過,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問道:“如果佩恩隻是把金幣的傳說當作傳家寶,那議會沒理由會知道這些事情吧。”


    “佩恩是個海盜,趕上了海盜的黃金時代,成為了暴發戶,但他本人卻對王公貴族充滿了鄙夷,麵對自己擁有的巨大財富,他既沒有為子孫置辦田產,又不屑於像其他大海盜那樣把家族融入白道,融入上流社會。別人會說他是個蠢蛋,但我得向他脫帽致敬,他是個優秀的海盜,一個真正追求自由的鬥士。他來到了西印度群島,選擇與他的同類一起,繼續幹著海盜的勾當。他們是沉船灣的第一批居民,並在之後的兩百年裏,一直在此地開枝散葉,建設家園。”


    鬣狗說著停下手上的活,向他的海盜前輩默默致敬,隨即又搖了搖頭,繼續翻找著文件。


    “然而,即使弗蘭克·佩恩是個意誌堅定的人,在經過兩百年的歲月後,他的血統中殘存的智慧與堅毅在雨果·佩恩這一代便消失殆盡了。雨果繼承了家族的產業,卻沒能繼承他祖宗的腦子,在一次喝醉酒之後,他竟然當著酒館裏所有人的麵,把他家族苦守了兩百年的傳聞抖露了三三兩兩。”


    鬣狗的手麻利地翻找著,終於摸到了他想要的那份文件,他麵露喜色,一把將文件抽了出來。


    “讓我們看看,議會是怎麽寫的,‘鑒於近期軍方嚴打海盜行為,我等同胞收入銳減,因此本議會成員一致通過,征收佩恩家族的金幣,尋找偉大寶藏,以作為應急所需,望雨果·佩恩顧全大局,切勿違抗。’你不如直接告訴人家,‘我就是要搶你的寶貝,不給就弄死你!’還更清楚明白呢。”


    “現在我們都知道結果了,雨果不可能容忍這般羞辱,他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脾氣卻很暴躁,於是他駕駛著帆船,帶著一家老小和自己的手下出海,指望逃離這個他們辛苦經營了兩百年的海島。”


    克勞沉默不語,他已經知道了雨果·佩恩的命運,他的船隻被海盜擊沉,佩恩一家老小葬身魚腹。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海盜議會那些蠢貨做的事情。想要得到別人的東西,我對此完全沒有意見,但如此莽撞、如此冠冕堂皇?這隻會遭來強硬的反抗,他們居然不明白?他們以為自己行使的是國王的權力,而不給他人交涉的餘地。”


    “好吧,用暴力奪取,我也讚成,那才是海盜該幹的老本行,而不是文縐縐地開會——但議會並沒有考慮對方拒絕的情況,並且在那之後,堅決地要把佩恩一家置於死地,這是有多愚蠢的人才會做出來的事!他們就沒有想過,如果雨果·佩恩被葬身魚腹,那他隨手攜帶的金幣,難道還能起任何作用?”


    鬣狗又咒罵了幾句,看得出來,他對海盜議會的厭惡之情,絲毫不少於對叛徒的憎恨。或許,他早已在心中對二者劃了等號。


    “然後,幸運女神又垂青於我。海盜議會用自己的無能破壞了一個奇跡,而奇跡卻主動敲開了亨利·巴斯克的大門!布裏斯托是我的老家,我在海外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難得踏上故鄉的土地時,就聽到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你知道嗎,當我發現佩恩家族最後一個孩子在布裏斯托躲了半年的時候,我是有多驚喜!但這驚喜轉瞬即逝,給我造成了巨大的打擊——那孩子意誌消沉,半年來每天都在借酒消愁,他身體垮了,死得很痛苦,沒能堅持到我的到來,而那枚金幣……”


    “巴德老爺說過,這枚金幣是一個落魄的海盜給他的,作為半年來白吃白喝白住的補償。”克勞把所有的事情都聯係在了一起,這一枚兩百年曆史的金幣,此時靜靜地躺在鬣狗的手中,可誰又能想到它曾經曆了這般腥風血雨。


    “但是,即使有這枚金幣也沒用啊,傳說也早已失落了,你永遠也解不開它的秘密,是嗎?”克勞試探性地問道。他渴望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渴望探索傳說的秘密,而現在隻有鬣狗才能滿足他的願望。


    “傳說並沒有失落,隻是我得靠自己去尋找了,海盜議會那群蠢豬是不能指望的,他們從來不尊重神聖的事物,他們忙於勾心鬥角的權力遊戲,根本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金幣的記錄。而佩恩家族也已經滅絕了,但通過雨果·佩恩醉酒時的隻言片語,我們知道,這個金幣是老海盜佩恩從一個叫騙子勞倫斯的人手裏奪來了,這人還有另外兩枚金幣,並且聲稱金幣的背麵印有解開謎題的線索。”


    “巴德老爺可沒說過這種事情!”


    “他當然不會說……他會防著所有人,直到他本人找到偉大寶藏,換了你也是一樣,不是嗎?”


    克勞看著在燭光下忽明忽暗的金幣,察覺到自己對它的感覺變得不一樣了,他本身有一些文化,對金幣中飽含的曆史底蘊有了一些敬畏。而另一方麵,一想到自己曾經將這枚沾血的金幣放在嘴裏好幾天,他又感到有些惡心。


    他忽然想起了些事情,於是大膽地從鬣狗手中拿過金幣,翻了個麵,果然發現,金幣的背麵都被一層金屬罩住了,這正是克勞一直以來見到的金幣的形象——一枚純金的貨幣鑲嵌在一個合金盆環裏,合金的成分不明,範圍覆蓋住了金幣的側麵和背麵,隻把正麵的圖案展示給別人。


    “聰明的把戲,是吧,這多米尼克·巴德老爺,倒是個有本事的老頭,我希望他沒有知曉金幣的傳說,否則我們就多了一個棘手的對手了。”鬣狗說道。


    克勞想起在巴德老爺的宅邸時聽到的話,那時巴德老爺想要故意勾起別人的興趣,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什麽金幣指向某處失落的聖地。並且,他設計的這一係列行動,就是為了引出對金幣存有企圖的人。


    這樣看來,如果這枚金幣真的存在什麽秘密的話,那巴德老爺應該已經知曉一些了。


    克勞嚐試著去摳金屬環裏的金幣,卻絲毫沒有作用,他惱火地想,要是這樣就可以把金幣弄出來的話,那鬣狗早就這樣做了。


    “這個金屬環,可以解開嗎?”克勞問道。


    “列昂納多的金幣鎖,傳說由意大利博學家達芬奇為保護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發明,他的原理就是把刻著秘密的金幣鑲嵌進合金環,使二者融為一體無法分離,如果想用外力破壞合金環,則金幣也會受到損害,而將其炙烤,則金幣又會先於合金環融化。這是殉道者的做派,即使是製作者本人也無法再將金幣取出了。依我對雨果·佩恩的了解,他可沒這般文化去做出金幣鎖這種東西。這一定是多米尼克·巴德的傑作,他看到了金幣背麵的秘密,便將其鎖上,避免其他人再知道,真是個狡猾的老東西!可惜,在達芬奇時代,煉金術並不發達,以前做不到的事,我們現在卻又能力可以做到。我本人,恰好就是一位煉金術師。”


    克勞看了看鬣狗桌上散亂的玻璃器皿和五顏六色的試劑,突然明白了鬣狗這些天在忙些什麽了。


    “你有辦法了,對吧,用煉金術什麽的。”克勞迫不及待地問道,但立刻便感到失望了,就像他嚐試摳出金幣一樣,鬣狗肯定已經試過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辦法,而金幣依然龜縮在合金環中,倒是環上的幾道磨損的傷痕道出了其與敵人抗爭到底的血淚曆史。


    “哈哈,你別那麽悲觀。”鬣狗顯然看出了克勞的失落,便伸出手使勁拍了拍克勞的背。“如果是達芬奇做的金幣鎖,那我現在已經把金幣取出來了,但這位巴德老爺不知是請了何方高明,製造的這把鎖並不包含那些常見的成分。要想解除這把煩人的金幣鎖,我就得知道它所有的成分構成,並需要更多的合劑,在這裏我是做不到了。”他說著用手指了指亂七八糟的桌台。


    “我缺少多種材料與工具,要想進行下一步的探索,我必須得去到更專業的地方,以施展更為完善的煉金技術。”


    “我聽說過煉金術,英國倫敦有煉金術工會,你是打算大搖大擺地走上倫敦街頭,一邊祈禱士兵看不見你,一邊去偷工具和材料嗎?”


    “真是三句話離不開本行,就知道偷!”鬣狗被逗笑了。“我根本用不著去到議會控製的城市,海盜議會的所在地,尚可稱為自由的港灣,那裏的煉金環境可一點也不差!”


    “……那我們現在,就是要去那海盜的聖地嗎?”


    “沒錯。”鬣狗咧開嘴,自豪地笑了起來。“我們正是要去那個令人神往的聖地——沉船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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