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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放打量著坐在對麵的中年男人,衣服還是之前那套衣服,臉還是之前那張臉。褪去了點頭哈腰的那股油膩勁兒,他跟他那晚見到的有很大不同。


    “王英發,來說說吧。”陳放把手機往桌上一放,這就是陸曉沐丟失的那部,王英發剛交給他的。


    “二十七號,是我們公司副總明旖的歡迎晚宴。整場宴會都是我負責,所以要不停地去後場確認當晚的菜式和布置有沒有出現什麽問題。我約了陸曉沐去酒店的中廚後場垃圾房,因為我曉得那裏沒有監控,往常我們要見麵都是去那裏的。當時我們爆發了爭吵,我氣不過就解開領帶勒住了她的脖子。勒了一會兒她不動了,我也不知道死了沒有,但是我很害怕。”王英發的敘述很平靜,一直盯著自己的手,說到這裏不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連眼睛都沒眨。


    陳放:“我看你是六點零三分出去的,後來又在六點零八分進來過一次。”


    王英發:“是的,我當時害怕,一出來不曉得去哪裏就去了廚房。我腦子裏全是殺了人的事,我不能讓她的屍體就那麽躺在裏麵,這樣太容易被發現了。我得把她偽裝成自殺。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了放在廚房門口的垃圾還有操作台上的一次性手套。我就拿了手套,借口幫忙倒垃圾又進了一次垃圾房。說來也巧,陸曉沐包裏正好有她換下來的絲襪。我就戴上手套做好繩結,把她掛上去了。後來我就走了,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陳放:“那你為什麽要殺害陸曉沐?原因呢?”


    王英發還是麵無波瀾:“我與陸曉沐是情人關係,早在她進酒店工作前就認識了。我跟她在一起兩年多,給她花了不少錢。我以為這個樣子她就會乖乖的,老老實實聽我的話。誰知我跟她處得越久,她的心思也多了,總是想讓我和老婆離婚娶她。可她也不想想,我老婆沒做錯任何事,本本份份地在家裏幫我操持著,還給我生了一個兒子。因為陸曉沐一直威脅我,要把我們的事情反映給領導告訴我老婆,我當時實在太氣憤了,一時沒忍住。所以……”


    他舔了下嘴唇:“我很後悔,當時不應該衝動的。隻要陸曉沐沒有死,事情還有挽迴的餘地,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陳放:“你倒是自己反省了很多。”


    王英發:“如果沒有反省,也不會主動來公安局自首。希望能看在我坦白的麵上,不至於判死刑吧。”


    陳放沒出聲,王英發的這樁謀殺案本來就判不了死刑:“那周全是怎麽迴事?”


    “什麽周全?我不認識。”王英發頭都沒抬。


    陳放拿著沒蓋筆帽的筆,筆尖一下一下輕戳在紙頁上,留下一個個淺淺的小黑點:“就是你們酒店的前台,陸曉沐介紹進來工作的,案發當晚失蹤了。”


    王英發:“我這個人不喜歡給自己惹事。和陸曉沐玩婚外情,我沒有主動了解過她是不是單身。至於酒店的員工……”


    “我可沒說周全是陸曉沐的男朋友。”陳放打斷他,玩味地眯起眼睛。


    蕭秧皺起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空氣中飄著消毒水味,一絲一縷直往鼻子裏鑽。明旖笑著側過臉:“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人世間有太多的無可奈何了,它根本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總糾結,當初的楊菁菁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自殺。可是你知不知道另一點?楊菁菁有一個弟弟,從小腎不好。雖然不是會要命的病,但是總要吃藥維持?”


    蕭秧沒有說話,她曉得這件事,可她也想聽聽明旖到底會怎樣說。


    明旖雙手撐在椅子上,並起雙腿前後晃了晃:“楊菁菁有嚴重的抑鬱症,同時還伴有焦躁。在家裏罵人砸東西是常有的。”


    說到這裏,她又語調輕快地補上一句:“對了,她急起來連小她十多歲的親弟弟都打。”


    蕭秧:“所以呢?”


    明旖看了她一眼,又眼神一轉把目光投在診室的門前:“楊菁菁一家生活在普通的小城市,父母兩個人的工資都不算高。兒子的病對家裏已經是個負擔了,何況還有個不省心的女兒總把家裏折騰得雞飛狗跳。”


    她長睫一覆,盯起自己的腳尖:“你有去後續了解這個家庭嗎?”


    蕭秧抿緊嘴唇,因為這件事與明旖有關,她對於楊菁菁的家庭非常關注。在經曆了最開始的喪女之痛後,他們也逐漸過上了平靜正常的生活。她為他們開心,能從生活的苦難裏走出來不容易,他們過得好在蕭秧看來,也是在為明旖贖罪。


    明旖:“楊菁菁死後,我以她好閨蜜的名義,給他家送去過一筆錢。於我而言不算大數目,但是對他們來說已經足以無憂無慮過上好幾年了。而去,我每個月都會往他媽媽的銀行卡打錢,時不時還會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最近過的怎麽樣。”


    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明旖臉上的表情很柔和,唇邊的微笑都是令人如沐出風的。她本來就是麵善的相貌,這樣看著就像是一個落入凡塵的天使:“你知道楊菁菁的媽媽跟我說了什麽嗎?”


    蕭秧根本不想問。麵對明旖這樣的照顧,楊菁菁的媽媽當然會感激。可是這個可憐的女人不知道,她的女兒究竟為什麽才會自殺。楊菁菁的死根本不是自殺那麽簡單,它裏麵包含了很多人為因素。


    對於蕭秧的冷漠,明旖不意外:“她媽媽對我說,姑娘,我知道你和楊菁菁是什麽關係。警察都對我說了,我也知道…”


    明旖講到這裏頓住了。不禁迴憶起那個夜晚,小吃店裏女人複雜的神色。她拿著她給她的信封,裏麵是一張薄薄的支票。捏著如此輕飄飄的東西,女人發黃粗糙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明旖垂下眼,長長的黑發順著肩旁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她知道警察懷疑我蠱惑謀害了她的女兒。她說,對我一點點恨意都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兒子現在要做手術了,家裏拿不出錢。所以,楊菁菁的事情,他們不會再追究。”


    普通人家的無奈,親人得病的心酸,女兒已經走了,為了保住兒子的健康隻能把滿心不甘吞迴肚子裏。蕭秧的喉嚨一陣陣發幹:“碰上這樣的家庭,是你的幸運。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向你討要不公,他們沒有能力讓你為自己的罪惡付出代價。”


    “是嗎?”明旖反問。她忍不住勾起唇角,綻放的笑容就像怒放中的罌粟花:“後來,我再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當時時間匆忙,沒有機會說太多。她對我說,菁菁的死對於她本人來講其實是解脫。她還說,謝謝你,菁菁遇到你挺好的。”


    蕭秧完全說不出話了,她僵硬地坐在那裏,無聲地看著醫院走廊上零星的幾個行人。她很希望明旖說的是假的,可她偏偏明白這些應該是真的。


    明旖:“這個總生活在焦慮中的家庭,再也沒有了一個會將家裏攪得天翻地覆的女兒。他們,還遇上了一個願意給他們錢的金主。你說,能不好嗎?”


    “狡辯!”蕭秧重重吸了口氣,她轉過身盯著明旖的眼睛目光如炬:“楊菁菁的媽媽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她別無選擇。女兒已經死了,他們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而作為能給她兒子治病錢的你,就算她懷疑女兒的死跟你有關係,但是事實的真相並沒有實實在在地擺在她麵前。楊菁菁的媽媽沒有辦法查證,所以隻能說服自己接受你。隻有這樣,他們花你錢給兒子做手術買藥,才能沒那麽痛苦。”


    蕭秧的語氣很重,明旖聽完有片刻的怔忪。眼見她惱人的笑容漸漸散去,坐在醫院冰涼的椅子上默默沉思。尖尖的小下巴低了下來,彎彎的眼睛也垂了下來。這個表情是很惹蕭秧憐惜的,她本來都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頭,跟她說:“我剛才的話太重了。”


    隻是很快,笑容又迴到了明旖的臉上。她傾過身,紅唇微啟,眨巴著眼一臉無辜道:“那秧秧就保佑我,一輩子都這麽幸運好了。”


    明旖站起來,隨手把掛號單撕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我的手不用看了。我現在就迴去。”蕭秧攔在她麵前,表情是少有的糾結。她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反射在布滿小圓點的公共座椅上,打出了無數道陰影。這一幕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就算沒有糟糕的事情發生,窗外的秋日一片陽光明媚,也照亮不了恆在她心底許久的陰霾。


    “明旖,邪不勝正。”無數個句子詞語在她腦海中來來去去,到最後她隻說了這一句。說得還尤其艱難,宛如這幾個字重達千斤,她蹦一個音節出來都要花費她相當多的力氣。


    明旖還是一派閑適的,她彈了彈不小心粘在衣服上的毛絮子,不緊不慢地說道:“比起邪不勝正,我更喜歡另一句話。”


    她的笑從嘴角揚起,整張臉都變得生動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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