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七米感到心情無比愉悅,連自己也暗自覺得奇怪。走在山路上他想起玄靜法師的話來“善惡終有報,因果總輪迴;屠刀離手時,正是成佛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按照這混賬邏輯,惡人成佛豈不容易?這是要人向善呢還是作惡?不過,不管怎樣今晚自己總算做了件能感動自己的善事,至少那忠貞的妻子無需失去丈夫,那剛出生的孩子則父母雙全。


    今晚的月很圓,此時的風很輕。下得山來見時候尚早七米整理了一下衣裝裹緊那破舊的大氅縮著脖子在月光下朝土司府周邊信步走去。走不多久,鑽出一處巷子見十丈開外有兩人相互攙扶著緩步前行。七米定睛細看發現是一穿著僧袍卻蓄著一頭亂發的僧人扶著那老瞎子朝土司府走去。七米曾聽智明提起過這位言行舉止瘋瘋癲癲的和尚不守戒律卻修為頗高。據說當年好不容易才輪到坐寺廟堪布的位置時他卻拍拍屁股走了,從此流落街頭獨自修行卻頗受人敬重。七米知道對麵半山腰上有一處洞穴便是這老和尚尋常打坐修行的所在。此刻聽見兩人輕聲議論便心生好奇放慢腳步躡手躡腳遠遠的跟在其後。


    “瞎子,平白無故遭這罪你恨不恨土司大人?”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隻怪自己當初多管閑事招來土司老爺嫉恨。那老家夥我恨了兩年多,最近卻不怎麽恨了。”


    “為何?”


    “這半年來土司府發生的一些事情開始讓老夫可憐起這老家夥。”老瞎子頓了頓咳嗽了幾聲吐了口痰繼續說道:“這半年來,每當我聽見大少爺噶容傷痛發作時淒慘的吼叫聲,聽見老家夥一日不如一日糟糕的喘息聲,聽見街頭巷尾不少人對老家夥父子的咒罵,開始相信您所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嗡嘛呢唄咪吽。或許這正是佛教所謂的因果循環,這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沒有無緣無故的發生,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結果。”


    “是呀,當初老家夥不肯聽夫人和我的勸阻,一意孤行偏要聽信那幾個溜須拍馬的頭人讒言,欲借金鳳堂之手雄霸雪域。下毒弄殘了洞波土司,偷襲了薩欽土司,最後竟然跟隨金鳳堂和整個武林為敵!這下可好了,損兵折將不說,還促成薩欽和洞波強強聯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七米想果然不出所料洞波土司也正是遭到桑吉土司暗中使壞才差一點莫名其妙丟了性命,於是暗自催動真氣在全身四肢八脈運行,豎起耳朵全神貫注的跟蹤偷聽。


    “貧僧覺得客觀來說薩欽和洞波這兩位土司都太強悍了。桑吉老爺好幾次跟貧僧訴過苦,說感覺臥榻之側蹲著兩支餓狼,稍不留神恐怕自己成了他們的果腹之物。”


    “老家夥的確對這兩地保持著高度的警覺。”


    七米想起阿爸曾經對自己說過這麽一句當時完全無法理解的話:“如果沒人把你視為威脅當成假象敵,那就說明相對於這些人你還沒強大到令人寢食難安的地步。”正如薩欽民諺所說——膽大的目中無人想消遣挑釁一下對方,可膽小的想的卻是怎麽下死手一招弄死對方。或許桑吉老鬼也隻是為了睡得安穩一些,正如桑吉老鬼對阿爸所說:想趁著自己還能騎行天下之時逐一除掉周圍能威脅到兒孫們安全的強人;怪就怪你自己名聲在外,實力日盛。七米忍不住想站在這老鬼的角度來看他們所做的一切似乎是無奈之舉,可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管怎麽粉飾也難掩他們為了自身利益不顧對方生死的醜惡嘴臉,也活該老鬼時運不濟開始受到反噬。


    “不說這糟心事了。最近說書人在傳您的段子,您可知道?”


    “貧僧聽說了。據說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因此不太高興。”


    老瞎子哈哈哈笑出聲來。“管他呢,我作為管家得罪土司府,您作為格西得罪寺廟,咱倆因此有不少人惦記呀!不過那說書的先生有些水平,其中有段內容十分精彩,據說是您寫的,我可用心記著呢。”


    “哦,那不妨說來聽聽解解悶。”


    隻聽老瞎子清了清喉嚨用沙啞的語音動情的念道:


    “金碧輝煌的廟裏供著鎏金描銀的泥人兒,


    香繞千年的殿堂難掩煙火世俗的雜味兒。


    聽晨鍾暮鼓,


    居高牆深院,


    這邊黑壓壓無數人頭顫動,


    那方紫央央一片僧影閃現。


    忙忙碌碌誦經禮佛,


    裝模作樣打坐閉關,


    試問這紛繁世間有幾人與世無爭,清靜自在?”


    老和尚哈哈哈敞懷大笑,隨後拍拍老瞎子的後背說道:“這個嘛,的確是貧僧閑來無事時所寫,時隔久遠我自己都差點忘了此事,卻不想這世間還有人記得這般清楚!”


    “您這些年特立獨行,每日麵壁修行可做到與世無爭清靜自在?”


    “慚愧呀!修為不夠,知易行難,貧僧總放不下這遠遠近近十八寨四五萬人。眼見著戰事將起這心裏呀實難平靜。”老和尚忽然迴首看了看朗聲說道:“什麽人鬼鬼祟祟跟了一路?”


    七米暗自感到驚訝,心想這麽十幾丈遠的距離普通人在夜色下很難發現自己,莫非這老和尚是個習武的高手。他見自己行蹤被發現,嗬嗬一笑從一旁陰影裏鑽出來趕緊上前幾步躬身說道:“真是抱歉,小人擾了兩位雅興。”


    “你小子一路尾隨意欲何為?”老和尚問。


    “格西誤會了,小人絕無惡意。”


    瞎子聽出這聲音嗬嗬一笑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昨日施舍老夫饅頭和肉幹的大善人呀!真沒想到咱們這麽快又見麵了。”


    七米應聲走到兩人身旁。這時老瞎子問道:“這麽冷的天小施主準備去哪兒?”


    “隨便走走散散心。”


    “散心?小施主可是有什麽心事?”老瞎子問。


    “不怕兩位笑話,這幾日聽說薩欽和洞波兩處的兵馬不久便將殺來,小人不知道這雪化之後自己該何去何從欲請格西占上一卦。”


    “這還用打卦?”老和尚邊說邊用力扣住七米手腕。七米知道對方想摸摸自己的底,便隱藏了內功僅用強悍的蠻力顯得十分費勁的模樣掙脫對方的控製。老和尚鬆開手的同時一掌打在七米胸口。七米噔噔噔退後幾步跌坐在雪地上。老和尚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衣裳破舊模樣英俊一臉友善的小夥子,神情嚴肅的問道:“能否讓貧僧看看你手中的刀?”


    七米猶豫了一下,將用破布條包裹著的嘯天刀遞給老和尚拍拍屁股站起身來。老和尚拔出寶刀端詳了片刻說道:“樸實無華鋒芒內斂真是把好刀。能否告訴貧僧這刀是怎麽來的?”


    “去年一位老人家送的。”


    老和尚收刀迴鞘遞給七米後說道:“寶刀贈英雄,可惜了。”七米皺皺眉頭並不接話。


    老瞎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急切地說道:“格西手下留情,切莫傷了小施主。”


    老和尚嗬嗬一笑說道:“貧僧隻是試試這小子身手,絕不會傷他分毫。”


    “您方才說無需打卦,這是為何?”老瞎子問。


    “中原連年戰亂,雪域各處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時節去哪裏不都一樣?”老和尚轉身對七米說道:“你小子有這身蠻力加入抵禦外敵的土司衛隊裏說不定能撈個一官半職,何苦如此破衣爛衫流落街頭。”


    “破衣爛衫流落街頭?”七米指指眼前兩人說道:“小人覺得咱們仨可都差不多。”


    “你這小子還真是有趣。”老和尚說。


    “小人現在上有老,將來會有妻小,可不想不明不白就把命丟了。”


    “沒有桑吉寨這個大家的安寧哪有你小家的安寧?”老和尚問。


    七米想了想說道:“桑吉寨一半的地是土司府的,一半的地是寺廟和頭人的,我們下人有的隻是這條命而已。這神仙打架關我們下人何事?”


    “小施主說得有些道理。”老瞎子將棍子靠在胸前搓著雙手繼續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一塊地又真正屬於土司、頭人或寺廟?”


    “是呀,如今這亂世救世的王在哪裏?戰火如果真燒到這裏,不知又得出現多少家破人亡的悲劇。”老和尚拍拍老瞎子的後背長歎一聲說道:“老朋友,你自己多保重,恐怕以後如此送你的時候不多了。”


    “我眼瞎,可心卻跟明鏡似的。您可千萬別做傻事,白白毀了這一生的修為。”


    老和尚苦笑著搖搖頭說道:“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貧僧想換一種方式來修行。接下來這一裏路程就拜托這位小施主代勞了。”說完也不等七米迴應便背著雙手大步流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隻留下低沉的山歌在寒夜裏迴蕩:


    慈祥的阿媽叮囑,


    莫攀登高山峻嶺;


    如若不去險峻處,


    怎能砍得青杠柴?


    七米想起阿嵐所說有一群刀客潛進山寨的事情,於是和宋清月商議後決定這幾日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第三日午後,當二少爺楊巔率領二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衛士從通麥寨視察歸來途經一處凹地穿過灌木林時,忽然隨著一聲清脆的口哨聲響起從兩側林子裏鑽出來二十幾名蒙麵刺客。這些刺客從相距不足五丈距離的地方突然冒出來著實嚇了眾人一跳。不等桑吉寨衛士們反應過來,刺客們已左右包抄完成了第一輪弓箭齊射。楊巔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揮舞著大刀手忙腳亂的指揮著尚未跌落馬下的十幾人向一側山包發起衝鋒。等衝進灌木從,他們才發現這些灌木林裏巧妙的布置了不少拒馬,將騎兵都阻攔在灌木叢外一時半會兒無法向高處突進。這片刻之間的停滯卻迎來了刺客們致命的第二波弓箭齊射。


    楊巔見腹背受敵情況十分危急,一邊罵娘一邊縱身躍過拒馬幾個箭步便來到刺客們身旁。隻見他手起刀落迎麵砍倒了一名弓箭手,隨後大喝一聲如暗夜裏的雪豹般勇猛無比接連砍翻了兩三名刺客,殺得這些刺客膽戰心驚連連後退。這時五六名衛士也提著刀盾隨後趕來迅速加入混戰。這些憤怒的桑吉寨勇士將怒火全傾瀉在刺客們身上,不一會兒功夫一側山坳上的刺客全部被擊殺。另一側十幾名刺客見勢不妙一邊射箭阻止追擊,一邊交替躲進身後山林裏。


    楊巔豈肯放過這些刺客,正待追進山林卻感到一陣劇痛從後背傳來,迴過頭來才發現幾丈開外站著一名滿身血跡的刺客,這一箭便是拜他所賜。楊巔怒目圓睜大喝一聲拋出手中的大刀。那大刀在空中唿唿唿轉了幾圈之後正中刺客胸前,刀尖竟然從後背透出。見那刺客應聲而倒,楊巔忍不住哈哈哈仰天大笑,右手從後背拔下箭頭丟在雪地裏,隨後朝林子裏朗聲說道:“就憑你們這些鼠輩也想殺本少爺!有種報上名來。”


    一名年長的衛士彎腰檢查了一下箭頭,神情緊張的說道:“二少爺,這箭頭有毒!”


    “知道是什麽毒嗎?”楊巔見年長的衛士用鼻子聞了聞箭頭,又用舌頭舔了舔之後搖搖頭說道:“少爺,這毒屬下從未見過,咱們得趕緊迴去。”


    楊巔嗬嗬一笑指了指那些倒在雪地裏的刺客說道:“看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去看看這群混蛋是哪裏的人,本少爺死也要死個明白。”


    年長的衛士四下裏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會不會是薩欽來的刺客?”


    楊巔忍不住笑出聲來:“若今日伏擊的是薩欽人咱們還能坐在這裏說風涼話?”


    “是呀,這些刺客刀法實在太糟糕,再說了那些野蠻的薩欽人絕不會如此窩囊的抱頭鼠竄。”年長的衛士說。


    翻找了一陣之後一名衛士迴複道:“大人,從這些人裝束打扮和使用的武器來看,或許是梭壩寨的人。”


    “梭壩寨?”


    “大人,是那個被阿嵐殺了頭人的山寨。”衛士說。


    “他奶奶的,去年我阿爸大發慈悲才沒大開殺戒斬盡殺絕,這些餘孽非但不知道感恩今日還差一點要了本少爺的命。如此看來梭壩寨頭人真是死有餘辜。”服用了衛士隨身帶著的解藥後,楊巔無奈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山林,一邊脫下衣甲讓手下人包紮,一邊罵罵咧咧地說道:“真他媽倒黴透頂,沒想到本少爺竟然在陰溝裏翻了船。等本少爺,本少爺迴山寨……養、養好傷……一定要……踏……平梭壩……”楊巔舌頭打結吐字越來越模糊,隨後翻了翻白眼癱軟在衛士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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