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現在想起來……羅峙有句話說得沒錯——」


    俞小遠微笑著抬起頭,笑容裏有一種病態的絕望,


    「我,確實是一個怪物。」


    走廊裏靜默了很久,兩人相視而站,誰都沒有出聲。


    這個故事裏所有辛酸悲戚的情緒都被掩埋在俞小遠波瀾不驚的語氣之下,仿佛再深的傷痛都已在他的獨自舔舐下完美自愈了一般。


    可是蔣鳴知道,這並不是事實。


    他用腳趾去想也知道,那將近一年的時間,對於俞小遠來說是怎樣一段絕望的時光。


    當作光去信仰的人,卻把自己拉入了更暗無天日的深淵,無論對誰來說,這都是精神上毀滅性的打擊。


    更何況在信仰覆滅的同時,還要承受來自周圍充滿惡意的壓迫和傷害。


    在他的故事中,沒有出現朋友,沒有出現親人,沒有出現任何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哪怕幫助他撐過一小段時間的人。


    他像是一座孤島,深處絕望的汪洋之中。


    蔣鳴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他太懂這所有身處孤獨和絕望中的無力感,他也太懂扶著絕境的牆壁自己站起來時,那種渾身戰慄的疼痛。


    他知道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在這一刻,他好像切身體會到了所有俞小遠在漫長時光中經歷過的黑暗。


    良久,蔣鳴打破了沉默,低聲說道,「過來。」


    他嘴裏說著過來,卻不等俞小遠動作,自己先抬腿走向了他,一把將人按進懷裏,以他能夠做到的最具保護感的方式,將人牢牢緊鎖在懷中。


    「寶貝,是我來得太晚了。」


    他的聲音通過胸腔傳進俞小遠的耳中。


    「我真想,抱一抱那個雪天的你。」


    如果不是俞小遠的眼神太過淡漠,如果不是他說自己是一個怪物時語氣太過認真,蔣鳴都不會用這兩個字來稱唿他。


    這太不像是會從蔣鳴口中吐出的稱唿了,過分親昵也略顯突兀,可是在這一天,在這一刻,一切又都好像順理成章。


    蔣鳴的這聲寶貝並不帶著什麽旖旎的情感,簡單而幹淨。


    他隻是純粹地想要向眼前這個被淹沒於自厭情緒的男孩傳達,你並不是什麽怪物,你同這個世界上一切難得可貴的珍寶一樣,也是被人所珍視著的。


    但無論如何,這兩個字聽在俞小遠耳朵裏都像是一顆炸響的煙花,一瞬便讓他的大腦失去了運轉能力。


    他的耳朵是麻的,脖子是麻的,貼著蔣鳴的半邊身子都是麻的。


    蔣鳴執起俞小遠的手,輕柔的吻落他手臂醜陋的疤痕上,輕聲問他,「你受傷了嗎?」


    「什麽?」


    「跟室友發生衝突的那天,你受傷了嗎?」


    俞小遠抬頭看著蔣鳴,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很抗拒去迴想這段迴憶,但在蔣鳴問他的當下,他不禁在腦海中迴憶了一番。


    沒有,真的沒有的。


    從事情發生那一刻,直到到今天,真的沒有一個人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那天所有趕到現場的老師和同學都團團圍著那個受傷的室友,他麵容猙獰地嚎叫,他不顧一切地咒罵,他粘稠的血液流在地上猶如黑暗中盛開的殷紅花束。


    哪怕隻是腦中一閃而過的迴憶,俞小遠還是被那一瞬間的情緒攝取了魂魄。


    他好像重新站迴了那個人群擁擠的宿舍,他能夠清晰地看見當時每一張冷漠的麵孔,每一道投向他的責備眼神,他像一個被拷在原地的囚犯,沉默而孤獨地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麵,手足無措地承受了所有不公平的詰問。


    麵對這句遲來了一年多的詢問,俞小遠喉頭莫名有些梗住。


    第37章 37 獨木舟


    俞小遠誠實地點了點頭。


    蔣鳴溫柔地問他, 「傷在哪兒的?」


    「後腦,他推我的時候,撞在床柱上了, 後來腫了好幾天。」


    「疼嗎?」


    「當時疼,還有點想吐, 一段時間後就好了。」


    蔣鳴在他的後腦摸索, 問道,「這裏嗎?還是這裏?」


    俞小遠拿著他的手, 挪到後腦勺左邊的地方,那裏還能摸出一塊小疤, 「這兒。」


    蔣鳴低下頭, 以唇代手,輕輕地吻在那塊幾乎已經平復的疤痕處。


    如果說羅峙教會了俞小遠什麽道理, 那就是當你把獲得希望這件事寄托在某一個人身上, 這就是你麵臨不幸,陷入更深黑暗的開始。


    他也曾一遍一遍告訴自己, 這個世界不值得信任,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是值得依賴的。


    可是這所有對世界的不信任和對人性的質疑, 都被蔣鳴一次又一次和煦又柔軟的關心輕易地擊碎了。


    時至此刻, 俞小遠終於明白,蔣鳴於他而言, 不是希望,而是信仰, 在信仰麵前,思考本身就是無用的。


    信仰不需要辯證, 隻需要虔誠。


    「我是不是太脆弱了?」俞小遠突然問道,「他們都說苦難應該使人強大, 可是我卻在苦難中越來越懦弱,這麽輕易就被創傷擊垮了。」


    「沒有人天生就應該在苦難中成長,」蔣鳴摸著他柔軟的腦袋告訴他,「你生來隻是為了做一個普通的你自己。」


    俞小遠靠在蔣鳴懷中,臉側緊貼著他的胸膛,緩緩閉起雙眼。


    在他至今短暫的一生中,被親人厭棄,被周遭排擠,被世俗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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