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懷古是開國大臣,十九年前,先帝無能,是安懷古力保了當時尚是淩王的裕寧帝,率軍逼宮,將大昭改天換地。裕寧帝即位後,安懷古受封為綏寧公,統麾下安家軍十五萬,受恩頗隆。


    安懷古緩緩對上龍座上裕寧帝的目光,默然半晌,才上至依然跪伏在地的楚桓身側,撩袍跪下,禮行得慢卻深,算是謝領了皇家恩賜。


    安懷古垂目撥弄著盞中的茶葉,囑咐安堇暄務必善待那楚姓小姐,哪怕未至情深伉儷,也須與之相待如賓。


    「此乃天意。」他放下一口未動的茶盞,微閉著雙目仰頸而坐,留下一句令安堇暄迷惘的感嘆。


    父親教他隨俗沉浮,安堇暄卻不解其意,在心中對此樁婚事多有不滿。


    安懷古隻娶一妻,三子中他排行在末,家業繼承自有頭上兩位哥哥,爹娘便將他寵慣,從不以仕途相逼。他樂得清閑,素日除卻必入的學堂和武館便是邀其他侯府公子上街吃酒聽戲,心氣頗高,嘴裏念叨的淨是戲本子裏寫的千萬裏山河如畫,總夢著哪日與一位可人兒萍水相逢一見傾心,對這位被指給他的陌生女子全無好感。


    話是這麽說,少年到底耐不住好奇。


    安堇暄自從領了婚旨,便頻頻外出打聽有關楚家四小姐的消息。這一打聽,心又涼了半截。


    城中人言,那女子名喚漣之,素來不得右丞愛護,自小被養在城南後山中的伴月觀內,且是個病秧子,五步便得一歇,於是那觀由親衛把守,從不讓生人靠近見其實麵。


    說話的人搖著頭嘆息。


    又有人道,曾經在觀門口瞥見過那女子一眼,生得相貌奇醜,但具體怎麽個醜法,他又不細說。


    安堇暄發急,拉了人問,楚漣之到底如何。那人不知他的身份,嫌他掃了樂子,掙開他的手反問,若他如此想知道那女子的模樣,怎不自己去瞧一瞧。


    一句戲言,哪想安堇暄還真跑去了伴月觀。


    山中鮮少有人,扶疏淺溪,連風都比昭都中淨。安堇暄卻顧不得看,急著往後山去。他已問過父親幾次可否退婚,都被安懷古一口否決,末了還發了脾氣,說他此舉不僅不顧安楚兩家臉麵,還平白害了那楚家小姐名聲。


    如此,安家三爺一口氣咽不下,本就在心中不喜了楚漣之千百遍,今日又在街上被人這麽一激,根本耐不住。


    那伴月觀隱在溪邊竹林中,四月春深,翠竹間似有霧氣升騰,花木更顯肥腴潤澤,倒是一處神仙似的地方。安堇暄繞著院牆兜了兩圈,沒見著護院的影子,不禁撇嘴,隻覺得楚家的護衛是酒囊飯袋,隨了他們那一向唯諾的右丞主子。


    他縱身翻牆入內,見院中也空無一人,踱步走近,隻見一間硬青色屋舍,門敞著,垂落了竹簾,在清風中輕輕相撞。


    安堇暄皺上眉頭。這楚漣之長居於如此簡陋之地,待她嫁入安家,看到那滿室名貴,豈不是要瞧花了眼。


    他厭惡那樣的女子。


    他大哥安子瑜鶯燕招了滿院,每每惹的安懷古發怒不說,安堇暄猶記那幾位舞娘膩在大哥懷中試戴金鐲的場景,每次想起便是一哆嗦。


    想吐的感覺順著脊柱爬上來,化作冷汗,微微浸濕了他的鬢角。


    安堇暄一時間氣沖門頂,對著竹簾內喊道:「楚漣之可在?」


    片刻後,屋內有女聲答:「在。」短短一個字,略略拖長了尾音,顯得慵懶,仿佛小憩才醒。


    「你是楚漣之?」


    「是。」那聲音頓一頓,「簾外何人?」


    他一手插在腰上,「在下安堇暄!」


    「是安公子。何事?」


    「你可知我是何人?」


    「安堇暄公子。」


    安堇暄冷笑一聲:「我是說,你可知我是你的什麽人?」


    「知道,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


    安堇暄被那聲音中的沉緩激得另一隻手也插上了腰,少年張狂起來不要命:「知道便好!今日特來相告,在下是斷不會娶你的!」


    「哦?此話怎講?」


    安堇暄一頓,他總不好迴答是因為聽聞了城中有關她貌醜的傳言。他思索片刻,道:「左右此刻明旨未下,不妨說予你聽。在下誌在遊歷山河,你我素未謀麵,我若此時娶你,便是平白束了年少英姿,實非吾願!」


    這話說的,七分真,三分怨。


    簾後的人淺笑一聲,「好,那便不娶。」


    那語氣真真像極了哄小孩子的。


    「你莫要在此搪塞,若真答應退婚,便出來與我商議如何向皇上迴稟。」


    隻聽一聲極輕的嗤笑,「是公子要退婚,怎的還和我商議起來?你若有法子在皇上麵前說明原委,不觸君怒,漣之悉聽尊便。」


    安堇暄被問得發愣,明明片刻之前還氣勢逼人,此時倒被簾內的輕緩女聲問得語凝,越發沒有脾氣起來。那女子音中分明半分怒氣也無,他卻心煩意亂,問道:「你不惱?」


    「為何要惱?公子誌在四方,是件美事,漣之不願強人所難。」話音將落,竹簾被掀起,從屋內走出一個女子。


    經年後,安堇暄還在想那一眼。


    就是那一眼。


    楚漣之一身素白,圓領處著水綠和檀色的絲線繡了紋,可做工實在糙得很,看不出繡的是什麽,大抵是幾朵嫩蕊。人確實瘦弱,可弱的恰到好處,纖腰翩然,風吹裙動的時候都看不出身型,實在惹人憐。發上無飾,用木篦低低綰了,一雙杏目微垂,鬢烏膚白,正輕提了裙擺走下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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