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李顯自願斷了親情,徹底削了李重潤和武延基的爵位和皇族身份,他們兩人也總能活下來。


    李重潤不再是皇太孫又如何,他不能再即位又如何?他可以活著,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心裏恨著陛下,可以自由地決定嫁娶之事。


    武延基也不必占著武承嗣的爵位,承擔原本不屬於他的旁人對武家的恨意。他可以活著,作為武延基活著,而不是武家的長房長孫。


    李顯太過懼怕陛下,他不懂得如何斡旋、如何求情,隻知道唯唯諾諾地答應所有。


    我、李旦、婉兒、文慧,或許還有公主,有我們站在一處,這件事就一定有轉圜的餘地。


    一聲嘶鳴,我翻身下馬,用力拍開了魏王府的大門。


    「魏王在府裏嗎?還是在郡主府?」


    僕從一臉驚慌地看著我,支支吾吾著。


    我極不耐煩地拿出龜符喝道:「我是陛下身邊的韋娘子,看清楚了嗎?」


    「魏王在府中,隻是太子殿下……」


    「閉嘴!魏王在哪個房中,快些帶我過去!」


    僕從不敢再耽誤,趕忙轉身向內宅跑去。


    武延基沒有住在從前武承嗣的臥房中,僕從帶著我七彎八拐,來到了魏王府中一個僻靜雅致的院落。


    如今魏王府的主人,住在自家府邸的偏院,但我明白他的心思。


    昏黃的燈光一閃一爍,我隔著窗紙望見一個孤絕的剪影,隨著燭火盪出搖搖晃晃的痕跡來。


    「武延基!」我迫不及待地踢開門扇,衝進屋內吼道。


    緩慢而悠長的轉身,武延基的臉上凝起一個平靜至極的微笑,「竟然是你。」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朝向我,神情坦率而真實,仿佛拉長了環繞在我周身瘋狂躍動的時間。


    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我的胸口如錐刺般疼痛。


    一個透亮光滑的白瓷盞,當中留下幾滴喝完餘下的赭色湯藥。


    「武延基!」我奔到他的身邊,不停地搖晃著他的身子,「你喝了嗎?你喝了嗎?不要喝!不要喝!我有辦法的。」


    「韋團兒」,他輕輕一笑,清寒的眼神中盈聚著少見的溫暖,「沒有用了。」


    「不!」我不敢相信地喊道,「我去把郡主府裏的醫佐找來,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的雙手被緊緊握住,武延基臉色蒼白,卻仍用盡了全力拉住我。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我拚力掙開了右手,幾乎沒有思考,將手指伸向他的喉間,「你吐出來,你吐出來,你快點吐出來啊!」


    當下頜變得濕濕癢癢,我才意識到自己已哭得不成樣子。


    他本能地幹嘔一聲,卻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我的小腹疼痛難耐,已經吐不出來了,你別再費力了。」他的身子晃了晃,跌坐下來,額頭上沁滿了汗珠。


    「武延基,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韋團兒」,他輕輕一笑,扶著憑幾落下兩行眼淚,「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什麽,但仙蕙……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我咬著下唇哭道,「還有武延秀,我很早就答應過你的。」


    武延基的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柔軟,他裂開雙唇,笑得明媚肆意,「還好……還好有你。」


    他的麵容因疼痛而扭成一團,我用力按著他的腹部問道:「武延基,你喝了多久了?」


    「一個時辰了」,他掙紮著說,「太子殿下如此狠心,連二郎的性命也……不顧,我不敢想……」


    「相王去東宮了,也許能救下重潤。」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沒有用的,太子殿下執意如此……連陛下那裏都瞞著消息,就是想快刀斬亂麻,好讓陛下安心。」


    「你說什麽?」我被他的話搞得不明就裏,「陛下還不知道?這不是陛下的意思嗎?」


    他喘著粗氣,自嘲一聲,「這是……太子的意思,陛下隻是令太子想出責罰我……和二郎的法子。」


    「不」,我不停地搖頭,「不可能,太子怎麽會殺死重潤?」


    他沒有迴答我,隻是用清寒的目光看著我,嘴角微微含笑。


    「哇」地一聲,他的口中吐出褐色的液體,混雜了血腥和草藥的氣味,我急忙將他攬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他的胸口。


    我不知所措地說著:「武延基,你別怕。」


    「我不怕。」他半躺在我的腿上,蒼白的臉上露出燦爛一笑,而後將手伸進他的衣袖,掏出半卷弓弦來。


    「這是我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


    心中的情緒被擊穿,我也哭著向他微笑,從腰間取出另半卷弓弦,放在他的手心。


    「謝謝你。」他的睫毛輕輕抖動,終於落於眼瞼。


    「武延基。」不知道為什麽,我隻是唿喊著他的名字。


    「我想……睡一會兒。」


    「好,武延基,天亮了我會叫你。」


    他環著我的腰,躺在我的懷裏,一點一點昏睡過去。


    唿吸的力道慢慢變得薄弱,吞吐的熱度逐漸失去生機。我還是緊緊抱著他的身子,一下一下輕拍他的後背。


    大足元年的九月初四,武延基死在了洛陽的魏王府。


    等到天已大亮,懷中的人失去了所有的知覺,我輕輕俯下身子,對著他的耳畔說道:「天亮了,武延基,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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