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的身影從遠處疾步而來,她未挽髮髻,也未上妝,想來是聽到消息便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匆匆跑到公主身邊,用手中的披衣裹住公主,伸手攬住她說:「月娘,快迴去吧。」


    太平公主仍止不住啜泣,她盯著婉兒片刻,身子又掙紮出去,語氣異常堅定,「見不到薛紹,我絕不迴去。」


    婉兒低聲嘆息,而後像是下定了主意一般,跪在公主身側,向太後重重磕頭,「婉兒求太後,賜公主與駙馬和離,留薛紹一條性命吧。」


    「不!」公主的聲音淒絕而執拗,響徹在瑤光殿的每一個角落,「我不會離開他!我絕不和離!」


    我在心中默嘆,公主備受寵愛,也一向不涉政事。她以為靠著骨肉親情和太後偏愛就能求迴駙馬,哪裏懂得其中的厲害。


    太後故意打草驚蛇,引出李貞起兵,又以此株連唐室百人,薛紹是城陽公主之子,當然算得上唐室一脈。若是改朝換代,太後又豈會讓愛女駙馬為前朝宗室?


    我和婉兒原本都未料到此事會波及薛紹,但見太後今日之態,也都明白了其中道理。


    可駙馬無辜,公主無辜。


    我狠下心,挨在婉兒身邊,也跪下高聲祈求,「團兒亦求婉兒所求,公主無辜。」


    太後隻是眼皮微抬,但胸腔起伏劇烈,臉色極為凝重,「你們二人若是想幫公主,就不要讓她一直跪著。」


    「阿月」,婉兒的眼睛也滲出濕意,拽住公主想要上前的步子,「你這樣是不要自己的身子了,你若為駙馬求情而傷了自己,四個孩子怎麽辦?」


    太平公主神情一滯,聽出了婉兒的弦外之音。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眼淚不停劃過濃麗的臉龐。


    「阿娘」,她忙改口,「婉兒說得對,我不讓薛紹迴去了,我同他和離,我同他和離,隻求阿娘饒他一命!」


    太後聽見此話,身子似不自覺地前傾,嘴角抿得緊緊的,望向公主的眼神含怒又擔憂。


    「你每跪一個時辰,我就下令送一個孩子入獄。你若不在乎那四個孩子,就盡管跪在這裏!」太後生氣得起身甩袖,急著喚我侍奉她安寢。


    我匆匆起身,迴頭對婉兒喊著,「快送公主迴去吧」,便隻能跟著太後去了內室。


    「團兒,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狠心了?」


    太後躺在內室的榻上,月光穿過榻邊的窗紙,透出帶著暖意的亮,落在太後略顯疲憊惋惜的麵容上。


    我將太後的被角掖好,低聲迴答:「團兒明白,有些事太後也是無可奈何。」


    其實口是心非。


    身在權力頂端,有些事的確身不由己。可更多的事,本可以留有餘地的。而太後總願意用無數性命,剿除哪怕萬分之一的危險。


    我不禁猜度,等到太後故去的那一日,李旦真正掌權,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帝,他也會如此麽?


    垂拱四年臘月,洛水之畔,太後著天子袞冕如期而至。皇帝李旦、皇太子李成器皆以君臣之禮跪迎。


    轉年之後,太後改年號載初,於洛陽萬象神宮三獻祭酒。太後初獻,皇帝亞獻,太子終獻。


    所有的場合,他皆神色如常,不卑不亢。


    我們的眼神數次交匯,隔著洛陽的疾風細雪,隔著李姓與武姓的親爵貴胄,也能讀懂彼此的慰勉。


    太平公主兩次都沒有來,她病倒了。


    駙馬薛紹被杖刑一百後,餓死獄中。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隻是自去年入冬以來,日不暇給,太後身側離不開人,我很難找到機會去安福殿。


    開春剛過,太平公主的身子漸愈,太後便召她來商議婚嫁之事了。


    公主消瘦許多,人也不似從前一般輕快飛揚,她靜靜地坐在太後身邊,精神倦怠,麵色黯淡。太後對她極盡柔和溫存。


    半個時辰過後,周國公武承嗣奉召前來。我內心驚覺不好。


    武承嗣聽過太後的意思,欣喜若狂,激動地連連叩頭謝恩。我望向太後身旁的公主,她不過愣了片刻,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心中焦灼煎熬,好容易等到了入夜,太後歇下之後,我不顧一切地奔到婉兒房中。


    婉兒聽罷,眉頭緊鎖,下唇被上齒咬得發白。


    半刻之後,她起身拉著我道:「團兒,你可願隨我冒險出宮,救公主於危難。」


    我正要開口問她,我與公主並不相熟,為何要我隨同出宮。她又忙不迭地又說:「你也知道,若公主嫁給周國公,聖人和廬陵王以後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


    我輕聲嗟嘆,握住她的手,「婉兒,你不必說這些。就是隻為了公主,為了任何一個無辜遭禍的宮中娘子,我也願盡全力相助。況且武承嗣這樣的人品稟性,怎配得上公主?」


    她看著我的眼睛,寬慰地一笑,拿起龜符便拉我出門。


    公主府中,太平公主一身懶倦,披衣搭在中衣之上,一瀑青絲垂於肩後。


    她看到我們,滿麵疑惑,「婉兒,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過來了?」


    「月娘,不要嫁給武承嗣。」婉兒開門見山,直接說道。


    「阿娘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吧。」公主強顏歡笑,一臉漠然,仿若說的是旁人的事,與自己毫不相幹。


    「阿月」,婉兒疾步上前,握住公主的雙手,諄諄而言,「薛紹是因政局變動而死,你若再嫁權力漩渦近旁之人,豈非要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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