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和他待了很久,一點兒沒擔心會出什麽事兒。和他待的好處就是,所有的心,他都擔著,加倍擔著。但是,昨天,他來我那兒的時候,已經喝多了。一嘴酒氣,酒就頂在嗓子下麵,打個嗝就能泛出來,他一個勁兒嚷嚷,說他沒醉。我從來沒見他喝醉過。他喝一口酒就上臉,但是喝一斤白酒都不會倒。他靠這點兒,蒙過好些人,先說喝不了酒,過敏,等別人喝差不多了,他就開始灌該灌的人。昨天他肯定醉了,他罵天罵地罵自己,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委屈,說要幹件出格的事兒,然後就把自己的褲子脫了。他接著說自己委屈,說他真心喜歡我,三年來第一次。”


    “那不挺好的嗎?正好收了他,找個實權處長當老公也不錯呀。你幹煩了還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反正也處三年了,睡也睡習慣了。”我忽然感覺和柳青討論這個問題,心裏有些別扭。


    “他兒子已經三歲了。”


    我沒敢接話,想起柳青剛說的“人在江湖”。


    “他喝醉了。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射在裏麵了。我知道這樣一次不一定懷上,但是我肯定我懷上了。我挺迷信。他憋了那麽久,再奇怪的事兒在他身上也不奇怪了。他也是那麽想的。剛射完,他酒就醒了,跑到廁所吐了半天,迴來坐在沙發上直了眼發呆。他說怎麽樣也不能讓那東西生出來,他說花再多錢都行。我說錢我有,有的是。我也想吐。我問他我要是偏要生呢,你是不是殺了我的心都有。他沒說話,眼睛瞪得像包子一樣,好像真急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慌。我跟他講,我沒那麽癡情,已經夠惡心的了,我不會再給自己添惡心。他沒說話走了。我想了想,就來找你來了。你看能不能幫我。”


    “昨天晚上的事兒?”


    “四個小時前的事兒。”


    我心裏有了底。“沒事兒。肯定沒事兒的。”


    “你不能低估那個家夥,低估他的人都倒了黴。”


    “這跟他挺不挺沒有關係,這是科學,是按概率走的。你上次倒黴是什麽時候?”


    “我記不清楚了,三四個星期前吧。”


    “那就不太可能有問題。”


    “他和別人不一樣,有一點兒可能,到他都能變成百分之百。再說我倒黴一直不太準。”


    “放心吧,要是孩子那麽容易懷上,就沒有不孕專科了。好吧,咱們這麽辦。等會兒,醫院開門了,我和你一起去拿些探親避孕藥吃,抗著床的,就是防止受精卵附著在子宮壁上。再拿個早早孕試劑盒。過一兩個星期,你要是還沒倒黴,就用試劑盒查查看,陽性了就再來找我。百分之九十九不會是陽性的。要是倒了黴,或是試劑盒說是陰性,也告訴我一聲,報聲平安。”


    “你肯定?這麽簡單?”


    “我肯定。不信,你就自己順著電線杆子找老軍醫去吧。是不是一定要你花幾萬塊錢,你才放心?”


    “好吧。謝謝你。我還以為要上什麽大刑呢,跟電影上演的似的。”


    “現在放心了?時間還早,肚子餓不餓?我請你喝永和豆漿吧。它的生煎饅頭、蔥油餅挺好吃的。”


    柳青說沒有這個道理,肯定是她當姐姐的請客。她把座椅前麵的遮陽板扳下來,遮陽板的反麵嵌了個小鏡子。天已經蒙蒙亮,柳青對著小鏡子重新整了整頭發,補了補妝。我們從車裏出來,學校衛隊已經在院子裏練隊列了。他們穿了寶石藍的製服,上麵綴了鍍金的塑料扣,在朝陽的照耀下放射著光芒。校衛隊的人來自全國各處混不下去的地方,他們年紀都比我小,青春期剛剛過,嘴唇上一撇軟塌塌的小胡子,雙眼放光,心中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他們從院門走到樓門,再轉身從樓門走迴院門,一共不足二十步。校衛隊隊長喊著一二一,他也穿著寶石藍的製服,但是頭上多了一頂警察的綠帽子,帽子上有盾牌國徽。他是學校保衛處處長的遠房表弟,他平時總叼著一支煙,抽的時候不苟言笑,很酷的樣子。喊號的時候,他就手夾了煙,叉了手放在胸前。校衛隊隊長看見我們從車子裏出來,衝我們喊,叫我們把車開走,說院子裏不能停外單位的車。柳青衝他笑了笑,說馬上就迴來,馬上就開走。隊長也笑了笑,說要快些,否則領導和本單位的車來了,沒處停,他就為難了,然後收拾起笑容,抽了一口煙。我暗想,我來生如果做女孩,也要把頭發盤起來,也要把妝上好,可以衝校衛隊隊長之類的人笑笑,就把事情辦成了。


    東單街上還很安靜,要飯、要錢的還沒有上班,地攤還沒鋪開,店鋪的門還都鎖著。我們宿舍樓前,拆了一片,不知道要蓋什麽。從東單街上,可以看見樓門口。我問柳青能不能看見樓門口上麵的八個大字,那是我們的校訓。柳青說她很少用功讀書,眼睛很好,那八個字是:勤奮、嚴謹、求精、獻身。我問她是什麽意思。柳青說,那是鼓勵我們要做好學生,將來做好醫生,隻想把事情幹好,隻想別人,不要考慮自己的歡喜悲傷。


    “我們一個師兄把這八個字翻成英文,再從英文翻迴來,意思就都變了。”


    “怎麽會?”


    “翻迴來,直譯就是,時常勃起、陰戶夾緊、渴望精液、全身給你。”


    “我要是你親姐姐,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你。”


    “我親姐姐也沒有第二次見我麵就讓我幫忙打胎。我親姐姐大我六歲,她後來告訴我,我那時還不到一歲,她第二次見我麵,就用她的襪子堵了我的嘴。她嫌我太吵,言語汙穢。”


    校訓是被王大師兄紅詞黃譯的。我和柳青吃完早飯,來到計劃生育門診,就看見王大師兄在門裏賣礦泉水。


    正值春末夏初,計劃生育門診人很多。大門口上刷了“男賓請勿入內”幾個大字,門玻璃也刷上了不透亮的黃漆,從門外屁也看不見。門外有兩排條凳,不能入內的男賓就坐在條凳上等,他們當中有的是無執照上床的,有的是蠻幹蠢幹的老公,間或目光交會,互相半尷不尬地笑笑,也不說話。偶爾有陪親戚、朋友來的,為了和真正的壞人劃清界限,從來不敢坐在條凳上,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戶前,眺望遠方。掃樓的大爺沒那麽敏感,分不清誰是誰,對誰都是一臉不屑,借打掃樓道,用大墩布埋汰男賓的皮鞋。誰要是掏出煙卷,掃樓的大爺立刻就喊:“這不許抽煙!心虛也不行。”門裏麵也有幾排條凳,女病人坐著,等護士叫自己的名字,用假名字的,嘴裏不停嘀咕,反複重複,生怕叫到自己的時候反應不過來錯過了,不像其他門診病人那樣,互相討論自己的病情、責怪老公不體貼、抱怨孩子不孝順。王大師兄就坐在門裏的一個角落,賣礦泉水給女病人服避孕藥用,五塊錢一瓶。“貴是貴點兒,但是在這兒喝藥最不會延誤病情,沒人嫌貴。”王大師兄說。王大師兄喜歡在計劃生育門診實習,更喜歡賣礦泉水,不用動腦子,而且有漂亮姑娘看。從人群角度看,未婚先孕的人類亞群最好看,王大師兄說:“這是自然界的規律,被蝴蝶、蜜蜂最先搞殘廢的,都是最鮮豔的花朵。”


    我穿了白大衣,就是男大夫,不屬於男賓。我和柳青走進黃漆大門,我把一個快餐飯盒遞給王大師兄,裏麵有永和豆漿店的兩份生煎饅頭,我和柳青吃完後買的外賣。王大師兄接了飯盒問我為什麽起得這麽早。我將來意說了,問他哪個名教授當診,麻煩他要個號,看看。


    王大師兄瞟了眼柳青,嘴角衝我一笑,我連忙說:“我介紹一下。我表姐,柳青。表姐,這是我大師兄,王大大夫。”我說完就後悔了。王大師兄是精讀過各種手抄本的人,知道掩人耳目最常見的稱唿就是表哥、表姐。


    “不用找教授了吧。明擺的事兒,吃點兒藥不就完了嘛。”王大又賣了一瓶礦泉水,收了五塊錢,壓在快餐飯盒下麵。


    “我也知道。可還是找個名人看看,保險些。”王大師兄搖了搖他的大頭,囑咐我看牢礦泉水攤子,進屋拿了個號出來。我安排柳青在診室裏的條凳坐了。


    “我去給你掛個號,還得建個小病曆。”我說。


    “這麽麻煩?”柳青在皮包裏取了一遝錢塞我手裏。


    “人命關天。”


    “好。”


    “你叫什麽名字?”


    “柳青。”


    “病曆上填什麽名字?”


    “柳青。”


    “年齡?”


    “大於十八。具體,你看著填吧。”


    柳青進診室看病的時候,我替王大師兄看攤賣水,王大師兄吃包子。包子還是熱的,王大說好吃。王大問柳青是誰,我說真不知道。王大說柳青長得不錯,但是寡相,帶戾氣,不祥,史書裏說這種女人常常導致兵戎相見、大星犯日。我說跟我沒關係,她再大些,說是我媽都有人信。王大說我罵他,說柳青應該和他年紀差不多。


    王大師兄大我十歲,體重九十九公斤,身長八尺,頭大如鬥,眼小如豆,頭發稀疏,體毛濃重,總之狀如風塵異人。他在這個醫校念了五年,忽然覺得無聊。不上課,跑到機房鼓弄那幾台老電腦。他編了個程序模擬人腦神經網絡,有學習記憶功能,程序小於5k,那還是在1985年。他據此寫了篇文章,文章很快就發表了。十幾個美國大學問他願不願意過去念書,他挑了個名字上口的轉了學。在美國念博士期間,在世界頭牌的幾個雜誌如《自然》《科學》都發表了文章,如果不考慮年齡,王大師兄的資曆迴國可以候選學部委員。王大拿了博士學位之後的確迴國了,但是不是來候選學部,而是到醫校繼續念醫科。問他為什麽,他不說,問急了,就說泄天機的人,常不得好死,他怕疼。王大的理想是在美國某大學當個校醫,活不忙,錢不少,他可以整天無所事事,養腦子。學校最好是在佛羅裏達,天氣好,洋姑娘漂亮。買輛大吉普車,養條狗,然後開吉普帶狗在海邊兜風。狗站在吉普車後座,探出腦袋、耷拉著舌頭看窗外的風景。


    “我又聽說你的故事了。你都快成傳奇了。”我對王大說。


    “什麽故事?”王大的包子吃完了,在白大衣上使勁兒蹭了蹭油手。


    “說你昨天早上抽血,病房裏五個病人該抽血,你準備了六個針頭,一人一個,第六個備用。結果第一個病人抽完,六個針頭都用沒了。”


    “這是謠傳,他們胡說。其實六個針頭都用沒了,第一個病人還沒抽出來。我手太笨了。”


    “那個病人的確不好抽,據說最後還是請護士長抽的。但是這部分加上,故事就不動人了。”沒人敢說王大師兄手笨。王大會染色體顯微切割,能把染色體上特定的某個區帶切下來。這種技術能大大加速很多研究的進程,但是會這種技術的人,這世界上不過五個人。我鑒賞過王大的手,幹燥穩定,小而豐腴,柔若無骨,天生做產科醫生的料。據其他師兄講,和王大同班的女生,很多人都渴望摸一摸王大的小手,最後嫁給他的女生是他們班的班花。班花私下坦承,嫁給王大的主要原因就是能天天摸著那雙傳奇的手,或者天天被那雙手摸著。班花說手應該比性器官更受重視,因為手的使用期比性器官長得多。謠傳表明,王大經常把手揣兜裏,班花每每偷窺到王大的手,每每性欲澎湃。


    “我也要一瓶水。”柳青出來,手裏拿著張處方。


    “我請客。”王大遞給柳青一瓶礦泉水。


    “別介,已經夠麻煩你了。”我付了錢,又取了藥。柳青站在計劃生育門診門口,將藥喝了,眼睛裏水蒙蒙的。這時候,有個姑娘從門診出來,也拿了瓶水,陪她來的男的迎了那姑娘坐下,自己蹲在姑娘腳下。姑娘神情有些恍惚,很機械地把藥放在嘴裏,喝了口礦泉水,眼淚刷地流下來,揮手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時間好像停滯了一會兒,周圍人的表情都沒有改變。姑娘又喝了一口礦泉水,揮手又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我看見柳青的神情也開始恍惚,就脫了白大衣,一把挽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細,我的手正好可以繞一周。


    “別抱我,我不想哭。”說著,柳青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人一下子變得很憔悴。


    “沒事兒了,咱們走吧,姐姐。”我擁著她走出醫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萬物生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馮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馮唐並收藏萬物生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