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離考試還有三天,套來的重點基本背熟了,女生們還在樓上的自習室發呆,一手翻書,一手清理嘴唇上的死皮,小塊的扔掉,大塊的放在嘴裏嚼。男生嘯聚宿舍,開始胡言亂語。


    “聽說實物考試最難。過去考骨頭是用一個黑布袋,白先生伸進一隻手,讓你也伸進一隻手,白先生的手牽著你的手摸到一個凸起,問你,這是什麽骨頭的什麽部位。”厚樸說。


    厚樸剛洗完澡,窩在床鋪裏搓泥、鉸腳趾甲。“嘿,你們發現沒有,洗澡之前,身上搓出來的泥是黑的;洗澡之後,搓出來的泥是灰的;如果使勁兒洗,多使幾遍肥皂,搓出來的泥可以是白的。寶泉堂男浴室看門的兼職搓澡,十塊錢一位,搓出的泥一寸長,兩頭尖中間胖鼓鼓。奇怪,你們發現沒有,腳趾甲長得比手指甲慢。考你們一個人體解剖的題目,誰知道人身上味道最大的泥在哪嗎?”


    厚樸對人體充滿好奇,將來會是個好醫生。他能在解剖室一待就是一晚上,用啃豬肘子的姿勢抱著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胳膊看個不停,一邊念叨:“原來是這個樣子,原來是這個樣子。”


    “熱情一點兒,好好想想,白先生會考的。不會?告訴你們吧,土鱉。大腳趾甲縫裏藏的泥最臭了。”厚樸把剛剛搓過腳的大拇指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覺得沒人理他,怪沒麵子的。


    “無聊啊。”黃芪長歎一聲,他女朋友娟兒為了不打擾他溫習功課,已經十天沒來看他了。


    黃芪可愛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讓他把愛收集起來,考完試一起給她。他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女朋友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能儲藏的,仿佛從四歲到三十九歲一次射精也沒有,四十歲時失身,也隻能射出三到五毫升,而不是像高壓水龍頭一樣一下子噴出五升,把他的少妻從床上頂到胡同口。


    黃芪的女朋友娟兒是廣播學院的。半年前我們五個人在第二外國語大學的食堂吃完晚飯,到隔壁的廣播學院閑逛。廣播學院是北京“四大染缸”大學之一(另外三個分別是二外、工大和語言學院),女生很出名。我們五個擠在林蔭道旁的一張長椅上,一邊喝一種叫“雪龍”的紅色草莓香精汽水,一邊看過往的女生,仗著人多勢眾,我們的眼神肆無忌憚。


    我們合計,應該培養一下勇氣,像過去一樣,辛夷拿出隨身攜帶的骰子,我們擲,誰的點數最小,誰就去和過來的第一個姑娘搭訕。黃芪的點數最小。春節去白雲觀廟會,黃芪求的簽講他今年運交桃花,真靈,今年這類擲點都是黃芪點數最小。春天去靈峰春遊,別人爬山,我們在宿營地門口打牌,“三扣一”,又是黃芪輸了,被我們逼著到街上劫人。過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黑臉大媽,黃芪低頭走過去,蚊子一般咕噥一聲:“我愛你。”大媽耳朵真靈,迴口就罵:“小流氓,迴家愛你媽去吧。你別跑,俺迴家叫俺家的大黑狗好好愛愛你。”


    黃芪戴黑邊大眼鏡,比我還瘦,班上好在還有他,我才不至於瘦得太出眾而受盡女生奚落。其實,他常穿寬大的衣服,舉手投足間有儒雅之風,如果不笑,真的不像壞人。他在廣播學院的林蔭道邊的長椅上擲出三點後,迎麵走來了他現在的女友。黃芪走過去,當時夕陽西下,天空半彩半灰,風大到剛好吹起他寬大的衣服,看起來很瀟灑。他攔住那個女生:“同學,不好意思,現在六點半是幾點了?”


    當時,我們都忍不住笑了。他現在的女友沒笑:“現在真的到六點半了。”


    娟兒絕對屬於胸大無腦那種,懷裏真的仿佛揣了兩隻小白兔般,它們跳,別人的心也跳,她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是不是跳以及為什麽跳。黃芪可愛她了,十天不見,煩躁非常,可又和她講不清道理。我建議他不如激她,說如果和她結交半年,黃芪的考試成績一點兒不降反而上升,對她來說是很沒麵子的事兒。黃芪說沒用,她聽不懂的。辛夷讓黃芪直接對她說,考試期間最是苦悶,沒有女朋友,就要找替代了。


    “昨天我做了一個春夢。我女朋友用她的小手輕輕撫摸我的臉。正在幸福中,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那隻摸我的手有六個指頭!我迴手往臉上一拍,醒來發現我把一隻蟑螂拍死在臉上了。”厚樸說。他剪完腳趾甲,從抽屜裏拿出一麵小鏡子,撕了一截手紙,鋪在桌子上,開始擠他臉上的包。每擠一個,就把擠出來的油脂整齊地塗抹在手紙上。厚樸的臉是個油田。他說擠包也是技術,要判斷哪些包成熟了,哪些沒有,成熟的到了什麽程度,沒熟的幾天後熟。擠的手法要講究:掐得太多了,擠不出來;掐得太少了,反而擠到皮裏麵去了。鏡子照不到的地方,就得全憑手上的感覺了。心裏有把握了,下手要明快決斷,不能怕痛。當油脂從包裏噴湧而出的時候,厚樸說每每能體會到大慶工人打出石油的快感。我說要是他對他的包及其分泌物那麽感興趣,可以找個瓶子收集起來,要是怕見光分解,我可以給他一個棕瓶或是包上黑紙。攢夠一定數目,可以再搽臉、炒菜,或是做印度神油。厚樸說我惡心。


    “厚樸,兩隻蟑螂從你飯盆裏爬出來了。你又幾天沒洗飯盆了?”


    厚樸瞧了一眼自己的飯盆,大喊:“誰把這個死腦袋又放我飯盆裏了?你們沒臉沒皮,冷酷無情,不覺得惡心,我可要罵娘了!”他的飯盆裏一個完整的頭骨,頂骨塗紅,顳骨著藍,枕骨上黃,五色絢爛。白老師規定不許把骨頭之類的帶迴宿舍,但是頭骨太複雜了,厚樸覺得光在解剖室看不能完全理解,就從解剖室帶迴來課下把玩,不少人覺得惡心。


    辛夷有副好嗓子,他能唱出像美聲又像民族唱法的聲音來。他喜歡在樓道裏歌唱,他被自己的迴聲打動。辛夷在樓道裏唱的時間長一些,別的宿舍就會往樓道裏扔破漱口缸子之類的東西,“叮叮當當”響,他從來不認為和自己有任何關係。他認定,如果他不是在胡同裏長大,從小住樓房,特別是那種有大樓道的筒子樓,他一定會是個歌唱家。


    “我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買個樓道,即使不買樓。”辛夷說。


    辛夷的老爸在一家日本人的工廠裏當科長。辛夷愛上了他老爸車間一名叫秀芬的女工。他講這件事兒的時候,表情凝重,感覺自己就像娶了一個紡織女工的恩格斯一樣偉大。他老爸規勸過很多次,最後威脅說他要將秀芬調走,辛夷急了,衝他爸喊:“秀芬又不是我媽,又不是你相好,我也不是亂倫,又不是奪愛,你累不累呀?”他老爸惱羞成怒,操起長長的切西瓜刀追出辛夷兩裏地,辛夷迴想起來,總說他爸那天像極了龜田小隊長。


    辛夷有幼功,踢腿能踹到自己的後脖頸子,過去唱京劇,現在他隻唱情歌。他求我幫他從《詩經》裏抄幾首情歌給他。


    “現在的歌太淺薄了。”


    我告訴他《詩經》裏多是四字一句,不好唱。他說音不夠的地方用助詞補,用架子花臉能唱。


    他從宿舍逃出來,清清嗓子,唱他最愛唱的一段:“有女懷——呀春——嗯——嗯——嗯,吉士——呀——誘——之——”樓道裏迴聲隆隆。


    我看了眼十幾平方米的宿舍,一屋子半個月沒洗的衣服,六七個一星期沒刷的飯盆,五六個胡說八道的同屋。厚樸新取了一張手紙,在桌子上鋪著,他要掏耳朵了,這是他洗澡後的最後一個項目。他的耳朵是糖耳朵,耳屎橙黃晶亮,與眾不同。厚樸說總有一天他要知道它是甜還是鹹。


    這個地方沒法待,我決定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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