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裏暗樂,麵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麽?”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麽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麵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麽?”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曆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麽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裏”,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隻要讀過一點曆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鬆,


    數裏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歎,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歎。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麽不迴到海裏?”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裏糊塗太過投入,什麽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麽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迴到了海裏。”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麽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麽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裏,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麽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紮進我的心裏。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麵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迴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麽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麽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麽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麵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麽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隻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麵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鍾就淩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台,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裏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歎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麽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麽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隻是我一個嗎?


    刹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迴應了,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迴應,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幹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迴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蒙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我滿麵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後,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麵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裏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隻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裏難受?”


    我搖頭,哽咽著說:“沒有,哪裏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麽?”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麽,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迴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藥吃了。


    他把電子溫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後,他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字,皺了皺眉頭,對我說:“你剛吃的藥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迷迷糊糊,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地歡喜,似乎隻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麽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紮著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熏火燎過,又幹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溫水端到了我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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