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雖有戰事,但因一直捷報頻傳,再加上這是胤禛登基後正式慶祝的第一個新年,所以宮內各處喜氣洋洋,準備歡慶雍正二年的來臨。


    我緊裹著錦鼠毛鬥篷,口裏說著、手裏比劃著教弘曆、弘晝和承歡堆雪人,弘曆悟性甚好,隻聽我講解,已經堆得有模有樣,弘晝和承歡卻不老實,總是給弘曆幫倒忙,惹得弘曆又氣又笑。


    我正看得樂,忽聽到身後有人叫道:“若曦。”聽著聲音陌生,忙迴頭看去。


    很多年未曾見過的十福晉身著一襲大紅鬥篷立在身後。弘曆和承歡上前請安,她讓他們起來,看著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見過了。”


    我呆了一會道:“是呀,你可好?”


    她點點頭道:“一切都還好。”


    我對弘曆、弘晝和承歡道:“你們若不怕冷,就自個玩一會,若冷了,就先迴去。”他們點點頭。


    我走到十福晉身側,兩人踏雪緩緩而行。她道:“你如今看著越發清淡了。”


    我道:“其實以前也瘦,不過你多年未見,如今年齡又大,看著憔悴倒是真的。”


    十福晉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八年未見,剛才在雪地裏乍看見你,竟不敢出聲,覺得你淡地好似會隨著雪化去一樣。美是美,可太清冷了。”


    我道:“大概和今日披著的鬥篷有關,顏色太冷了。”


    十福晉看著我的鬥篷道:“顏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應穿顏色重的。”


    我默了會問:“十爺在蒙古可好?”


    十福晉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嗎?爺現在在張家口。”


    我喜問:“真的?那不是可以趕上過個團圓年了。”


    十福晉細看我神色,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做假,半晌後淡淡道:“也許吧。”


    我看她神色隱隱藏著淒涼,心咯噔一下,強斂住心神問:“發生何事了?”


    十福晉道:“沒什麽。”


    我停住腳步,擋在她身前道:“告訴我吧。”


    十福晉道:“若曦,你既什麽都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為什麽一麵不願麵對現實,一麵又不能放下?”


    我裹了裹鬥篷道:“是不是很可笑?”


    十福晉搖搖頭,牽著我進亭子坐下,垂目凝視了地麵半晌後道:“爺前幾日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皇上下旨給總兵官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體麵,他下邊人少有不妥,即與百姓買賣有些須口角者,爾可一麵鎖拿,一麵奏聞,必尋出幾件事來,不可徇一點情麵。’”


    我默默凝視著亭外白茫茫的天地,總以為一切也許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曆史那樣發展,總以為雍正四年苦難才會真正來臨,總以為還可以偷得幾年快樂,騙自己還很遙遠。為什麽一切不是這樣呢?


    我問道:“十爺如今仍在張家口嗎?”


    十福晉點點頭,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視著雪中肅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這段日子眼淚總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親王爵。皇上竟然說,外祖父在世時‘居心不正’,‘自恃長輩,每觸忤皇考’,又斥責我舅舅們‘互相傾軋,恣行鑽營’,下旨‘安親王爵不準承襲,其屬下佐領,著俱撤出,分別給廉親王、怡親王。’可剛下旨沒幾天,就又尋了八爺的錯處,把即將賜給八爺的佐領撤出,給了十三爺。姐姐和八爺如今也是動輒就錯。凡事總能被尋到不是之處。上個月副都統祁爾薩條奏滿洲喪事有過事奢靡者。皇上就責備八爺,諭稱‘昔廉親王允禩於其母妃之喪,加行祭禮,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蕩盡產業,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責罵八爺


    ‘專事狡詐明矣,不務盡孝於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後’。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來訓斥。”


    我走到她身側,握住她手,她迴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難受,跑去尋姐姐。姐姐笑罵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開了。姐姐道‘自古成王敗寇,何必多怨?’還說我們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著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與其哭哭啼啼渡日,何不索性放開心胸,多一日開心是一日,最後若真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爺去幽禁,要砍頭那就同赴斷頭台,這一生爭也爭過,笑也笑過,還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忙忍住,“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八爺、十爺有你們相伴,是此生之幸。”


    十福晉凝視著遠處,神思恍惚,嘴角帶著個幸福的笑柔柔地說:“不,能嫁給爺,是我之幸。”


    我撇開了頭,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後即使再艱難,也有人攜手同行。


    兩人並排而站,凝視著蕭瑟的天地。高無庸從遠處快跑著過來。十福晉低聲道:“如此放心不下?就這一會的工夫已經趕來了,果如姐姐所說呢!別人都說皇上雖留了你在身邊,可既不給封號,又貶了你阿瑪兄弟,對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卻說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緊張,越是謹慎,唯恐傷到你,才越是要藏著你。”


    高無庸俯身向十福晉請安,十福晉讓他起身,向我微一頷首,轉身而去。我凝視著這抹豔紅的俏影在雪地裏漸漸遠去。高無庸輕聲道:“姑姑。”我自顧提步而行,高無庸忙隨了上來。


    進去時,胤禛正低頭寫折子,聽見聲響,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執筆疾書。我盯著他靜立不動,他寫完手中折子後,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說完低頭繼續批閱奏折。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許國桂奏報:“敦郡王允礻我屬下旗人莊兒、王國賓騷擾地方,攔看婦女,辱官打兵,已經鎖拿看守。”中間還細細奏報了惡劣行徑。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實心任事。”


    我放下奏折,沉默了會道:“你是鐵了心的要對付他們。一點點瓦解他們的勢力,一點點試探他們的底線,一點點逼迫他們。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胃卻任何人都敢參奏,任意一個地方官就敢給臉色看。莽撞衝動如十爺總會一時受不了這口氣,然後舉止失控;桀驁不馴如九爺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擺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設法反抗,那就總有錯處可責了;八爺如今再謹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無用,因為這兩個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過。”


    胤禛擱下毛筆看著我,我道:“八爺早已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為何你不能放過他?”


    胤禛道:“他放棄隻是因為他當年不得不放棄。如今外有俄羅斯,西有準噶爾,都在虎視眈眈,至今戰事不斷;內有台灣,大的起義雖然平定,卻仍餘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吏治混亂,貪汙斂財成風。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連頒了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出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戶部庫存虧空銀250餘萬兩,令曆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十人,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員。正因為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對朕不滿,暗中都指望著當年的‘八黨’能為他們出頭,朕若不時時敲山震虎,這些反對的勢力凝集在一起,內憂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輿。”


    我盯著他搖搖頭道:“你說的也許都有理,可真隻是為了敲山震虎嗎?”


    他低頭沉默了會起身拉過我的手道:“十三弟監禁十年,一個大好男兒的十年時間呀!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體?天氣稍涼就咳嗽不止,各處關節也是風濕疼痛,隔三茬五就需服藥。你呢?日日藥不離口,天冷天濕稍不留神膝蓋就疼痛地寸步難行。再看看你的手,當年芊芊素手,如今卻繭結密布,我每次握著你的手時就心痛,恨自己無能,讓你吃了這麽多苦。這一切若非老八,怎會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對你的?太醫說‘隻能保你十年無虞’,你今年才多大?若非他,你身體何至到如今這樣?若曦,你知道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有多害怕嗎?我每一分的懼怕都是恨。”


    我握著他手哀求道:“這些事情隻是立場問題,不是他的錯,我沒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爺也不會怨恨的。既然我們自個都不計較,你也不要計較可好?”


    他凝視著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這些事情,可他們卻非要拖你攪進來。你憐惜他們,老十的福晉可有半點顧慮過你的身子?我刻意讓你避開他們,紫禁城那麽大,她竟然能出現在你眼前,你真以為是偶遇嗎?”


    我環著他的腰,抱住他,臉貼在他胸膛上道:“她已是無法可想了。”


    胤禛沉默地摟著我,過了會道:“朝堂中的事情詭秘難測,我隻能答應你不傷害他們性命。”


    我心下微微一鬆,隱隱萌生一種希望,覺得曆史也許可以稍微改變的,至少可以不必那麽殘酷,看著他感激地說:“多謝。”


    胤禛帶著絲疲憊道:“我還要看折子,你就留在這裏陪我可好?”


    我點點頭,拿了椅子坐到桌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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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幹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裏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由著性子隨意而走,不經意時發覺周圍景致很是熟悉,眺望著不遠處的屋簷廊柱,心中滋味複雜。靜立半晌後,慢慢而去。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裏麵的搗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抬頭看向我,麵色錯綜複雜,有驚異,有豔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著跳起請安,“姑姑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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