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爺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裏也不許去,要不然迴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爺。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麵響動,一麵起身迎出去,一麵納悶他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胤禛麵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


    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泄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


    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麽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麵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


    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麵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隻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後。朕不必封她,省得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麽?難道隻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


    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裏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麽?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麵。”


    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準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麽?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隻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


    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睡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迴寢宮嗎?”


    我道:“就在這裏歇著吧。”


    “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


    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麽話來,聽見的人隻怕大禍臨頭。


    聽著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淒然,當年去清東陵遊覽時,導遊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製。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拚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麵對康熙。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來了。輕手輕腳洗漱完,又特意叮囑高無庸在外麵看著點,不許弄出聲響,讓廚房備些清粥小菜,隨時侯著。


    待迴身進屋,卻看胤禛睜眼看著我。我坐到炕頭,笑道:“昨兒晚上喝過酒,今兒又不用上朝,再躺一會吧!”


    “若曦。”


    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問:“頭疼嗎?”


    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


    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


    我道:“我服侍的,當中隻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麵。”


    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


    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迴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


    我頭未迴,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迴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麵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後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後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裏來幹嗎?皇後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


    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後笑牽著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眾人,強拉著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著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歎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後看我絲毫不接她的話茬,隻得自己笑問:“你不納悶為什麽嗎?”


    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迴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覺也不睡,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隻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後,“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


    皇後搖頭道:“皇上過來時隻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隻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爺囚禁,我被罰跪,他卻隻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裏隻剩心疼憐惜。


    皇後道:“這些年,外人隻道他是個富貴閑人,其實你在宮裏身子受苦,皇上卻是在府中心受苦。皇上做事情隻按自個心意,從不管他人如何評價。他如今這樣,固然有他朝政上的考慮,可也是為了護你,不願把你放在最亮眼處,恨不能最好永遠藏住你。你在宮裏那麽多年,這些道理一點就明的。”


    我怔怔地發著呆,皇後神色也是有些不屬,說道:“我十多歲就跟了皇上,至今膝下無子無女,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了,坤寧宮我是住得心驚膽戰,但看著你,我反而心安了。”


    我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皇後,才看到她華冠後藏著的淒傷,在後宮,沒有兒女依靠的女人隻怕比得不到帝王的垂目更恐怖。我道:“你永遠都是皇後的。”我根本不記得雍正的後宮是怎麽迴事,但我知道胤禛隻會因為她犯錯而懲戒她,絕不會因為她沒有子女而忽視她。


    她笑了笑,說道:“看明白了你和皇上,我就已經知道了。我說這些隻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迴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後娘娘。”她迴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隻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點點頭:“我明白的,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掏心置腹的話。”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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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兩日就是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裏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侯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隻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後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後的腿求皇後責打,皇後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麵前說皇後待她有多好,把皇後誇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後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四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麽由著承歡胡來,再這麽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迴去。”他盯了我一會,搖搖頭,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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