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下朝後,和八爺、十三爺等人在殿內議事。高無庸立在外麵侍侯,看我向他招手,側頭向身旁太監吩咐了下,匆匆過來。我道:“公公什麽時候把玉檀調過來?”


    他陪笑道:“姑姑,養心殿的人雖名義上歸我調配,可實際全都要皇上點頭,這事……”


    我截道:“皇上已經答應了。”


    他笑說:“那就好,如今養心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夠,可禦前侍奉又要手腳麻利,又要心眼實,還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不能說,寧缺勿濫,奴才正在犯愁。玉檀能來最好。”


    我道:“多謝公公。”


    他一麵笑道:“該我謝姑姑才是。”一麵打千退走。


    一直熬到晚膳時間早過,天色黑透,殿內議事的人才散。高無庸忙傳人進去服侍。我進去時,宮女太監正侍候胤禛淨手,聽到胤禛問高無庸:“若曦用過晚膳了嗎?”


    高無庸迴道:“沒有。”


    胤禛有幾分不悅,“你為什麽不吩咐人傳膳?”


    “奴才……”


    我笑道:“高公公勸了我好幾遍,是我讓他等等的。”一麵說著,一麵走到他身邊,胤禛讓宮女下去,伸手由我幫他挽袖,“怎麽不自個先用膳?”


    我笑而未語,幫他挽好袖子,正在水盆裏幫他洗手,他忽地緊握住我的手,我抽了幾下未抽脫,一旁捧盆的菊韻早裝做不經意撇過了頭。我兩頰滾燙,瞪向他,他看我急了,方暖暖一笑,鬆了手。


    太監端了菜肴上來時,胤禛有些詫異,雖然他飲食起居相交康熙大為簡樸,可畢竟是皇帝,再簡樸也不至於隻三菜一湯,卻立即有幾分明白,問道:“你做的?”


    我笑著給他盛了一碗糙米飯,“很家常,味道遠不如禦廚做的,吃個心意吧!”


    他沒說話,隻向高無庸揮了揮手,高無庸帶著人都退了出去,我們倆個就如平常夫妻一般,沒用人服侍,想吃什麽就自己夾什麽,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飯。胤禛吃得頗為香甜,添了兩碗飯,我不知不覺中跟著他也多吃了半碗。


    他說道:“以前你變著花樣給皇阿瑪做糕點,我們這些阿哥都是沾著皇阿瑪的光,偶爾吃一兩塊。我當時就想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吃你專門給我做的東西。”


    我抿唇笑道,“誰說我以前沒有專門給你做東西?”


    他想了一瞬,問道:“你何時專門給我做過東西?難道我竟做了不解語的人?”


    我笑著說:“你倒沒做不解語的人,你隻是多灌了幾杯茶而已。”


    他笑起來,一麵笑著,一麵曲手敲了我的額頭一下。我捂著額頭,嚷道:“你怎麽還這毛病,打人專揀額頭打,也不怕把我打笨了。”


    他拖著我走到榻旁坐下,“打笨了好,就沒有那麽多花招了。”我瞪了他一眼,沒吭聲。他凝視著我,忽又輕聲道:“現在我是皇帝,你要想加鹽就加鹽,想放醋就放醋,我隻要你快活。”


    我心下一蕩,握住了他的手,他手指摩挲著我粗糙的手指,眼中隱有哀戚。


    高無庸看我們用完膳了,命人進來收拾,又命人沏了茶。兩人正在喝茶,高無庸迴道:“玉檀已經來了,奴才來問問皇上的意思,具體讓她做什麽好?”


    胤禛一皺眉頭,看向我,我也皺眉看向他。他不會是根本不知道昨夜答應我什麽了吧?他看了我一會,轉頭淡淡吩咐:“命她負責奉茶。”高無庸磕頭應是後退出。


    我道:“此事怪我,你昨夜迷迷糊糊時答應了聲‘好’,我卻以為你當時心裏還清楚的。”


    他表情緩和,道:“算了。”


    我低頭不語,他問:“不高興了?”


    我搖頭道:“你有你的考慮,本就是我僭越了。”


    他問:“那你在想什麽?”


    我沉默了會,抬頭看著他道:“我感歎‘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裏’。”


    胤禛臉色忽變,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後,他道:“我以為你如今能不把紫禁城當樊籠。”


    我道:“我隻是怕,我很怕這個地方。”


    他釋然一笑,定聲道:“有朕在,你什麽都不用怕。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半絲委屈,再吃半點苦。”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笑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對了,今日我去看帳簿被王喜擋了迴來。養心殿如今的規矩可比聖祖爺的乾清宮立得還要好。”


    他想了想道:“白日寢宮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帳簿搬到那裏,你在那邊看吧,此事不要聲張。”我點頭答應。雖隻是查閱帳簿,可也有幹預政事的嫌疑。若非看他實在累,我絕不願招惹這些事情。


    休息了一盞茶的工夫,胤禛就又開始忙碌,我揀了本帳薄在一旁看。


    他低頭翻閱折子,忽抬頭看著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迴來奔喪,詔書這兩三日應該就到他手裏了。”


    我手握帳簿未動,眼睛盯著看,心卻已亂。這幾日我一直迴避著去想十四爺,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卻還不知康熙已逝,也許仍然喝著酒遙祝康熙身體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胤禛頭未抬,依舊看著奏折道:“問吧!”


    “那兩隻將死的鷹是你弄的,對嗎?”


    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滯了下,又一切恢複如常,在墨硯邊順了順毛筆,一麵寫字,一麵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閉著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時,王喜拉住了我,當時以為隻是恰巧,如今想來,王喜雖聰明,可那兩句話句句擊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隻怕一瞬時說不出來,他沒那急智。”


    胤禛道:“你雖聰明,可心軟,衝動時又全憑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衝動肯定會做傻事,所以隻能讓王喜在一旁看著你。”


    我拿帳簿蓋著臉道:“當初我以為是十四爺做的,我猜八爺隻怕也懷疑是十四爺做的。你是如何打動八爺身邊的奴才?”


    胤禛邊寫字邊淡淡道:“是人就會有弱點,不外乎貪、喜、嗔、癡、怒、恨、怨,隻要細察其心意,慢慢誘導入觳,總會為人所用。朕隻命人花了工夫在那個老太監身上,常人以為年青人易受誘惑,卻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問:“那為何都自盡了?”


    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這些。”


    我道:“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團,告訴我。”


    他道:“侍衛是被太監下的藥,象是服毒自盡,其實隻有老太監是懸梁自盡,落在外人眼裏,就以為都是畏罪自盡。”人命是如此輕賤,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問道:“你就不怕聖祖爺當年並非糊塗了結,而是一意追查嗎?”


    胤禛停筆,瞟了眼我道:“你以為皇阿瑪暗中沒有追查嗎?設計陷害需要人證物證的確不容易,可弄一段無頭公案並不難。我的確未料到皇阿瑪會那麽決絕地處置。當時的情況,局勢越亂對我越有利,隻想著幾個兄弟誰都免不了被懷疑,老八內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胤禛默默出了會子神又道:“當年看到皇阿瑪那麽做,微感吃驚之外,倒也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靜閱著奏折,我默默發呆。兩隻鷹就扭轉了當時八爺黨占上風的局麵。利用康熙厭惡八爺的心思打擊八爺,又給八爺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雖因忌憚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爺,可心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總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爺。我在浣衣局不能具體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後和十四爺暗中相爭的過程,但十四爺和八爺之間的那道裂隙肯定對胤禛有利。也許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對八爺那麽決絕,竟然最後讓十四爺大占了上風。


    好半晌後,他道:“別再想了,太醫囑咐的話又忘了嗎?你可是答應了我,要遵照醫囑的。”


    我忙斂了心緒,擱下帳簿,在室內隨意走動散步。


    三更鼓響時,他勸道:“你先迴去歇息,今日我必須把這些折子看完。待看完就睡。”


    我立著未動,他道:“我如今剛登基,很多事情都還未理出頭緒,待一切理順了,就不會如此了。”我歎口氣,知道今晚肯定勸不動他,自己在這裏隻能讓他心急。遂轉身迴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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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躲在他的寢宮中,細看帳簿,越看頭越大,把這些東西歸納整理出來還真不是簡單活。沒有電腦,我又多年未做過,所幸畢竟是當年賴以謀生的本事,慢慢迴想著倒也漸漸熟悉起來。


    先設計簡單清楚的表格,畫好小圖樣,吩咐太監拿大紙依樣找人繪製妥當,然後就是整理手頭的初始資料、填製報表。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份外快,經常是覺得脖子酸疼,背脊刺痛時起身休息,發現大半天早已過去。胤禛召我吃晚膳時,我就過去一塊用一些。若不召時,就自己隨便吃幾口,繼續埋頭幹活。


    晚上經常是他在東暖閣忙,我在他寢宮忙,有時候累極了,昏沉沉爬到床上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迴來。


    半夜裏正睡得迷糊,感覺有人替我蓋被子,我立即驚醒,鼻端是熟悉的味道,我沒有睜眼,隻伸手抱住他喃喃問:“什麽時辰了?”


    他說:“已經五更,要去上朝了,我過來看你一眼就走,不想竟吵醒你了。”


    我頭貼著他頸邊,低聲說:“我舍不得你這麽累,你就是不是為了自個,隻是為了陪陪我,也迴來好好睡一會。”


    他抱著我說:“等忙完這段就好了,以後日日陪著你睡覺。”


    我苦笑,雍正的勤勉是曆史上出了名的,忙完了這段,自然又有下一段要忙,我可不信他這句安慰人的話,隻得以後變著法子軟語勸著他。


    他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吻,低聲說道:“我走了,你多睡一會,別急著起來。”說完,替我蓋好被子,低低囑咐了幾句梅香、菊韻,輕手輕腳地又去了。


    他走後沒多久,我就爬了起來,繼續和帳薄奮鬥,一看就是一整天,隻匆匆吃了幾口飯。


    晚上,高無庸在簾外低聲道:“姑姑,皇上要見你。”我忙扔了筆,站起展了展腰隨他而去。一路除侍衛外,再無其他人。心中暗自納悶卻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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