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開時,康熙五十三年姍姍而至。


    我正在給兩個手拿斧頭和砍刀的太監吩咐話,十四阿哥遠遠而來,我們向他請安。他笑問:“你這是做什麽呢?這麽大的架式?”


    我迴道:“折梅花。”


    他嘲笑道:“我還以為你打算把整株梅樹都剁下來。”


    我吩咐完兩個太監放梯子去,側頭道:“這就是你見識淺薄了,平日供梅不過置於幾案,瓶子大小有限。我如今的瓶子可大著呢,不如此,怎能相配?”


    他道:“瓶子大了未免蠢笨,不見得配的上梅花。”


    我笑問:“去年年末琉球進貢的那對瓶子如何?”


    十四阿哥微一思索笑道:“配得起。雖大但形態古雅,色澤晶瑩圓潤,連皇阿瑪都很喜愛,自進貢來後,就一直置於房中,日日賞玩。皇阿瑪的這個主意真是新鮮別致。”


    我笑說:“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自個的主意。”說完,雙手卡了個方框,從框裏看向梅花,比劃半晌才決定,兩個太監忙依言砍下。


    又去尋另外一株合適的梅樹,我一麵查看,一麵問一直跟隨而行的十四阿哥:“你不去忙正事嗎?”


    他道:“沒什麽正事,來給皇阿瑪請安,反正順路,待會和你一塊過去。不過暖閣就那麽大,一株足以,兩株反倒不美了。”


    我道:“一株打算奉給皇太後的。皇上早幾日就念道過‘該拿一個瓶子到寧壽宮’,現在帶著梅花一塊送過去豈不更美?”


    我指著一株梅樹問:“這株可好?”


    他細看道:“後麵那株更好。”


    我側著腦袋看了一會道:“前麵的小枝分歧,更秀雅;後麵的孤削如筆,更硬朗。”沉吟了下道:“就後麵那株吧!”我笑說:“這株,我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選取,煩請十四爺幫著挑了。”


    他一笑未語,靜靜看了會,吩咐太監如何砍取。


    兩個太監一人扛了一樹尾隨而行,行至乾清宮前,讓他兩人在外候著。我隨在十四阿哥身後進了暖閣。


    兩人請安後,我俯身向康熙道:“奴婢砍了兩株紅梅,打算供在這兩個瓶中,皇上批閱奏折累時,賞瓶時還可以賞梅,瓶梅相得益彰。”


    康熙看了眼瓶子道:“去吧!”我行禮後,去吩咐太監注水、插梅。


    康熙起身踱步看了一會,笑指著左邊一瓶道:“兩株都挑得不錯,朕更喜歡這株。”


    十四阿哥笑看了我一眼,我笑迴:“奴婢不敢居功,這株是十四阿哥挑的。”


    康熙瞟了眼十四阿哥道:“隻是這樣兩株梅花插在屋中,略顯擁擠,反倒有損梅的清曠高逸。”


    十四阿哥道:“皇祖母也喜歡梅花,不如拿一瓶過去。”


    康熙歎道:“朕一時竟忘了,有道理。”一旁李德全聽聞忙叫人準備架子。


    李德全躬身問:“萬歲爺,送哪一瓶?”康熙笑指了下我挑的那株。李德全忙命人抬出去。


    康熙從桌上拿了份折子遞給李德全,對十四阿哥道:“你看看。”十四阿哥忙接過,看完後,遞迴給李德全,康熙問:“是否該禁?”


    十四阿哥道:“依兒臣看,戶部請禁小錢,實屬不必。事若利於民,民必效之;若不利於民,即使依法強行,也不能長久。”


    康熙頷首道:“凡事必期便民,若不便於民,而惟言行法,雖厲禁何益?”邊說邊在奏折上一揮而就。


    我靜立一旁,想著現在康熙應該很喜歡十四阿哥。父子脾氣相投,政見也往往相合。想到此處,心中忽覺不安,玉檀端茶而來,我忙按下心思,上前接過,換掉了康熙桌上微涼的茶。


    送梅花的太監已經返來,進來迴道:“皇太後見了花和瓶子,喜歡得不得了,忙打發人去請各位娘娘來同賞。還重賞了奴才們,讓帶話說‘多謝皇上一番孝心!’”康熙笑點點頭,揮手示意他退下。


    春去夏來,時間流逝中,朝堂上局勢的變化漸趨明朗。除了一直受康熙信賴的三阿哥仍舊參予定奪朝事,十四阿哥越來越受康熙器重,朝臣們也從開始的觀望態度,慢慢開始附和十四阿哥。八阿哥依舊態度親和,風度翩然,十四阿哥也凡事仍以八阿哥為先,可八阿哥麵對康熙迥然不同的態度,心裏究竟怎麽想,我卻猜不透,也不願猜。


    四阿哥則彷若一切與己無關,什麽都不知道,每日來給康熙請安,所談很少涉及國事,清心寡欲莫過於他。


    八月秋風起時,康熙出塞行圍,留十四阿哥在京城協理朝事,三、四、八、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伴駕。十五、十六、十七阿哥對角逐皇位並無興趣,也無這個能力。四阿哥一副跳脫紅塵之外的居士形象。三阿哥雖對皇位有心,可一直存觀望態度。八阿哥處於康熙的強力壓製下,行事謹慎低調很多。四阿哥和八阿哥對彼此一如待其他兄弟,無半絲異樣,清淡如水的依舊清淡如水,和暖如春風的依舊和暖如春風。一時看去,竟然是和樂融融,全無紛爭。


    佐鷹和敏敏今年未來,玉檀臨走前忽感風寒,隻得留她在京中。諾大的營地我竟然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躺在草地上,望著滿天星鬥,思緒紛雜。四阿哥對我是從外至內的冷淡疏離,八阿哥麵上雖溫和,可內裏也是冷意徹骨,兩人其實殊途同歸。心中澀澀,苦笑起來。


    身旁的馬一聲長嘶,我一驚,猛地坐起,張望四處。不遠處一人應聲迴頭,恰好看到從地上坐起的我,兩人視線一碰,他轉身就走。


    我霎時覺得無限委屈,一衝動,跳起就追了過去,攔著四阿哥問:“我是洪水猛獸嗎?你為何……”說著,心中酸痛,忽又覺得自己這是做什麽?沒有結果,何必糾纏?搖搖頭,不再看他一眼,從他身邊快步走開,走到馬旁,馬兒朝我打了個響鼻,用頭來蹭我,我伸手抱住馬脖子,頭貼在它鬃毛上,眼淚無聲而落。


    一人一馬相擁良久,馬兒不耐煩起來,試圖掙脫我,我放開它,喃喃道:“連你也嫌棄我。”身後一聲低低的輕歎,刹那間我全身僵如石柱,心中湧起絲絲喜悅,可又是絲絲淒苦。


    緩緩轉身看著他,四阿哥凝視著我,伸手替我把臉上未幹的淚珠抹去,我一時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裏哭起來。他身子僵直,雙臂緊抱著我。


    哭了半晌,心中委屈淒苦漸散,理智慢慢迴來,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可一時又如此貪戀他的擁抱,心中幾經掙紮,忽覺得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我如今什麽都沒有,我還衡量來衡量去的做什麽?墊腳親了下他臉頰,他身子一硬,我附在他耳旁軟聲道:“我如今還未忘掉你,你也不許忘掉我!”說完,竟然心情大好,原來這才是我心底深處真正的想法。即使你不能娶我,也不許你忘掉我,至少不許在我忘掉你前忘掉我!我知道自己自私任性,可我們隻有這內心深處對彼此的一些惦記了。


    他凝視了我一會,淡淡道:“晚上露重,你腿不能著涼,趕緊迴去吧。”說完轉身快步離去。我腿不能著涼?你如何知道的?看著他背影,心裏透出一絲甜。


    撿起地上的披風,牽著馬,遠遠隨在他身後,他一直未曾迴頭,腳步卻緩了下來,配合著我的步速,讓我不至於落得太遠。隔著一定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各自迴了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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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良妃去世兩周年忌辰快至,八阿哥向康熙請旨告退,說想去祭奠亡母。康熙準他所請,八阿哥帶人自行離開。


    他走後不久,康熙就吩咐拔營迴京。此次行圍康熙所獲頗豐,眾位阿哥和大臣都盛讚:“皇上雄姿不減當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總是喜歡別人誇讚自己年富力強,康熙也不例外。聞之龍心大悅,因此十一月二十六日,行至行宮休整時,特舉行宴會,君臣同樂。


    眾人正談笑不斷,王喜進來奏道:“八貝勒爺派人來給皇上請安。”康熙笑喧他們進來。


    一個老太監和一個年輕隨從一人提著一個黑布籠罩的大鳥籠進來,跪下向康熙迴道:“貝勒爺向皇上躬請聖安,因來不及趕來,貝勒爺說在湯泉處恭候皇上一同迴京,特命奴才們帶來兩隻海東青,進獻給皇上。”


    康熙聽了笑說:“難得他一番孝心,掀開來瞧瞧。”兩人磕頭,解繩結,準備掀簾。


    三阿哥笑道:“八弟這禮送得極為有心,皇阿瑪不久前剛寫了《海東青》詩,讚道‘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三阿哥朗朗誦詩之聲忽地凍住。


    滿堂刹那間如死一般寂靜,人人臉色煞白。我瞪著趴躺在籠中,奄奄殆斃的鷹,腦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動。瞬時後,心突突狂跳,彷似要蹦出胸口,太過震驚恐懼,竟完全不敢去看康熙的臉色。


    驚恐中,時間過得份外慢,實則也許隻是一會,可彷佛過了很久,久得我覺得自己已經盯著兩隻海東青有一世紀之久。一聲巨響,康熙身前的幾案掀翻在地,隨著乒乒兵兵杯盤落地的聲音,唿拉拉滿屋的人全都跪倒。往常康熙也會有發怒之時,可從未如此氣急敗壞,一般都會有阿哥或大臣奏勸皇上息怒,寬解康熙。如今滿地所跪之人竟無一人敢出聲相勸。


    康熙雖然豁達,可將死之鷹的背後寓意讓膽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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