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九月 暢春園


    自從八月從塞外迴來後,令康熙憂心的事情就不斷。福建漳、泉二府大旱,顆粒無收,當地官員卻私自貪吞賑災糧草,以至路多有餓死之人,康熙聞之震怒,命範時崇為福建浙江總督負責賑災,又調運江、浙漕糧三十萬石去福建漳、泉二府,並免了二府本年未完額的稅賦。


    此事餘波未平,九月又爆發了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的案件,曆經十幾年,虧蝕銀兩總額達四十多萬,牽扯在內的官員,從曆任尚書、侍郎,到其他相關大小官員,共達一百二十人。康熙聽完奏報,當即就怔在龍椅上,半晌未曾做聲。


    我們低下侍奉的人是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唯恐出什麽差錯,招來殺身之禍。一日,整理收拾妥當茶具,出了茶房,未行多遠,就見十三阿哥臉色焦急,正對王喜幾個太監吩咐事情,說完後,幾個太監立即四散而去。


    什麽事情能讓十三阿哥如此著急?不禁快走幾步,請安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十三阿哥急道:“皇阿瑪要見四哥,可四哥人卻不知在哪裏。”


    我悶道:“你都不知道王爺的行蹤?”


    他臉色隱隱含著悲憤,對我低聲道:“你今日未在殿前當值,不知道頭先發生的事情。眾人商討如何處理戶部虧蝕的事情,四哥和皇阿瑪意見相背,被皇阿瑪怒斥‘行事毒辣,刻薄寡恩,枉讀多年聖賢書,無仁義君子風範’,當時就斥令我們跪安。”


    我詫異地哦了一聲,想著他一貫韜光養晦、城府深嚴,怎會和康熙正麵衝突?


    十三阿哥說道:“我和四哥跪安出來後,他說想一個人靜靜,所以我就先行了,人剛出園子,王公公就匆匆尋來,說皇阿瑪又要見四哥。守門的侍衛都說未曾見四哥出來,想必還在園子裏,所以趕緊命人去尋。”抬眼看了看四周,急道:“也不知道一時之間,尋到尋不到?我要去找他了。”說完,提步就走。


    靜一靜?我心中微動,一把拽住十三阿哥,說道:“你隨我來。”


    十三阿哥忙跟了來,一麵問:“去哪裏?”


    我未答話,隻是急走,待到湖邊時,彎身去橋墩下看,果然,那隻小船不在了,心中鬆一口氣,轉身笑對十三阿哥說:“四王爺隻怕是在湖上呢!”


    舉目看向湖麵,不同於上次一片翠綠和才露尖尖角的花苞,現在滿湖都是荷花,雖已經由盛轉衰,略帶殘敗之姿,但仍是一湖美景。


    十三阿哥顧不上問我如何知道四阿哥在湖上,立在拱橋上望著一望無際的滿湖荷花,歎道:“這如何去尋?”


    我無奈地道:“隻得尋了船去撞撞運氣了。”說著,急步跑出去叫了人去拿船。


    待得太監們搬了船來,十三阿哥搶過船槳就上了船,我也急急跳了上去,未等我坐穩,他就大力劃了起來。


    他劃著船,我不停地叫著“四王爺”,小船兜來繞去,卻始終未曾聽到有人答應,兩人都是心下焦急,他越發劃得快了起來,我扯著嗓子,隻是喊“四王爺”。


    “四……”忽地看到四阿哥劃著船正從十三阿哥身後的蓮葉中穿了出來,我忙對十三叫道:“停,停!”一麵指著後麵。


    十三阿哥轉身喜道:“可是尋著了,皇阿瑪要見你。”


    四阿哥緩緩停在我們船旁,我忙躬身請安,他掃了我一眼,神色平靜地對十三阿哥淡淡說:“那迴吧!”說完,率先劃船而去。


    十三阿哥坐於船上卻是身形未動,我正想提醒他劃船,他猛地緊握拳頭狠砸了一拳船板,小船一陣亂晃,我慌忙手扶船舷。


    他麵色沉沉,拳緊握,青筋跳動,過了一小會,他緩緩鬆開了拳頭,拿起槳,靜靜劃船追去。


    我凝視了十三阿哥一會,又轉頭看向前方那個背影,腰杆筆直,好似無論任何事情都不會壓倒,可瘦削的背影卻隱隱含著傷痛落寞。


    晚間在房中想了半日,終是去找了玉檀,淡淡問:“白日萬歲爺因何斥責四王爺?”


    玉檀低聲迴道:“商討如何處理戶部虧蝕的事情時,太子爺、八貝勒爺都說念在這些官員除此外幷無其他過失,多年來也是兢兢業業,不妨從寬處理。萬歲爺本已經準了由太子爺查辦此事,四王爺卻跪請徹底清查,嚴懲涉案官員,說從輕發落隻是姑息養奸,曆數了多年來官場的貪汙斂財,幷說其愈演愈烈,民謠都有唱‘九天供賦歸東海,萬國金珠獻澹人’。皇上因此大怒,斥罵了四王爺後,喝令四王爺和十三阿哥跪安。”


    我點點頭,又問:“那皇上後來召見四王爺時又說了些什麽?”


    玉檀納悶地說:“沒有多說,隻吩咐四王爺和十四爺協助太子爺查清此事。”


    我輕歎了口氣,看來康熙並不是完全不理解四阿哥的想法,所以才會委任四阿哥也參與調查此事,希望能對貪汙之風有所遏製,可理解歸理解,他最終仍然是偏於太子爺和八阿哥的做法。


    一個多月後,人在園中閑逛,看著碧藍的天空,想著秋天,正是適合登高遠眺的季節,可惜康熙因為諸事纏身,今年隻怕沒好什麽興致遊玩了。一麵想著,一麵沿著樓梯,登上閣樓。


    還未上到二層,就看到四阿哥背負雙手,憑欄迎風而立,袍角飛揚,十三阿哥側趴在欄杆上,兩人都隻是沉默地看著外麵。


    我忙收住步子,想靜靜退下樓去,但十三阿哥已經迴頭看向我。隻好上前躬身請安。四阿哥恍若未聞,身未動、頭未迴,十三阿哥朝我抬了抬手,拍了拍他身側的位置示意我坐。


    我向他一笑,起身走到他身側,看著樓下將黃未黃,欲紅未紅,顏色錯綜的層林道:“是個賞景的好地方。”


    兩人都沒有搭腔,我隻得靜靜站著,正想要告退,十三阿哥忽地問道:“若曦,你覺得對貪汙的官員是否該嚴辦?”


    我啊了一聲,不解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卻仍然是臉朝外趴於欄杆上,看不到他的表情。想著這次的貪汙案件,我笑道:“奴婢一個宮女,怎麽知道如何辦?十三阿哥莫拿我取笑了。”


    十三阿哥迴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你別給我打馬虎眼,你腦子裏裝了多少東西,我還約莫知道的。”說完,隻是盯著我。


    我蹙著眉,想了想說:“自古‘貪汙’二字之後緊跟的就是‘枉法’,竊取民脂民膏固然可恨,更令人痛恨的卻是‘枉法’,為了阿堵之物,總免不了上下勾結,互相包庇,違亂法紀,更有甚者殺人性命,瞞天遮海都是有的。”


    十三阿哥淡淡說:“別耍太極了,迴答正題。”


    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十三阿哥今日不大對勁,我已經兩次迴避了話題,以他的性格和對我的了解,他早就該撂開了,可他仍然不依不饒地追問,顯然是要聽我的真實想法。雖然我的真實想法並不妥當,可眼前的人是十三阿哥,不管妥當不妥當,真是大逆不道,他既然真想知道,那麽我自然會告訴他。


    十三阿哥見我一直不說話,笑問道:“想好了嗎?”


    我微笑道:“嚴懲不怠!姑息一時,貪汙之風一起,隻怕吏治混亂,吏治混亂比貪汙更可怕,官若不是官,民不聊生後自然也民不能是民了。”


    十三阿哥帶著絲笑,點點頭,向我勾了勾手,我俯身傾聽,他問:“如果犯事的是九哥,你會如何?”


    我怔了一下,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唄。”


    十三阿哥扯了扯嘴角低低說:“你該不會真的相信‘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吧?”


    唉!十三阿哥今日是非要把我逼到牆角不可!想了想,認真地對十三阿哥說:“讓他把拿去的銀子都還迴來,狠狠打他一頓板子,讓他半年下不了床,再罰他去街頭乞討三個月,嚐嚐窮苦人是怎麽過日子的。從此也知道一下將心比心。至於說從犯,全都重重懲罰,給其他人個警醒,沒有人護得了違法亂紀之人,從此後隻怕他就是想貪也沒得貪了。”


    十三阿哥的表情有幾絲釋然,看了一眼四阿哥,笑著點點頭道:“虧你想出這種法子,倒是不顧念你姐夫。不過,你可要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


    我定定看了他一會問:“這次的事情,牽扯到九阿哥了嗎?”


    他說:“目前沒有,今日皇阿瑪已經說了‘此事到此為止,對牽涉官員免逮問,責限償完既可’。”


    康熙竟然如此處理這麽大一樁貪汙案件,隻讓官員還迴銀兩就可以了?我不禁愣在那裏。十三阿哥歎道:“光帳麵上就查出了四十多萬兩銀子。一畝良田隻要七至八兩銀子,一兩多銀子可就夠平常五口之家吃穿一月了。”


    我腦子裏下意識地一過,驚道:“大約夠二百萬人吃穿一個月。”想著這幾年的天災和餓死之人,再無話可說。現代的官員貪汙雖然可恨,可是畢竟生產力發達了,不會因他們貪汙就餓死人,如今可真是拿百姓的性命換了銀錢享受。


    四阿哥此時好象方才迴過神來,側頭看著十三阿哥淡淡說:“事情已經完結,多想何益?”


    十三阿哥手敲著欄杆,張口欲言,卻又止住,靜謐中,隻有篤篤的敲杆聲越來越急促。


    我隨在他二人身後下了閣樓,正要行禮告退,四阿哥淡淡對十三阿哥說:“你先迴吧。”十三阿哥笑瞅了我一眼,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四阿哥吩咐了聲:“隨我來。”快步向林子走去,我瞅了一會他的背影,隨他而去。


    他進了林子,轉身站定,一麵從懷裏拿出一個小木盒遞給我,一麵說:“本想著從塞外迴來就還給你的,連著這麽多事情耽擱了。”


    我看著他手中的木盒,約莫知道裏麵是什麽,原來兜了一個圈子,我又兜迴了原地。


    他看我隻是看著木盒,卻未伸手接,也不說話,手仍然固執地伸著。兩人僵持半晌,我輕聲說:“我不能收。”他手未動,隻是定定地凝視著我,目光好似直接盯在了我心上,點點酸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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