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側頭,看見我,遙遙笑道:「花花。」


    我看著他,用平生最慢的速度往前挪騰,若是給旁人看見,興許會以為這人患了風濕關節炎。


    案上已斟了兩杯酒,我攏一攏披風坐下,故作輕鬆笑了笑,用嫌棄的語氣說:「若是夏日在此處納涼倒還說得過去,這天冷颼颼的,你是約我來這裏一塊兒著涼麽?」


    但我兩俱是一身披風鬥篷的,這話屬實無聊。


    可我仍自顧自道:「這麽冷的天,我看我們還是迴去吧,早點休息明日還要趕路……」話到最後低落下去,因為看到君卿前所未有認真的表情。


    他認真地點頭,對我輕輕一笑:「是我的錯,讓花花陪我吹冷風,但是,花花就原諒我這一迴吧,好麽?」話畢端起麵前酒盅飲盡,「我給花花賠罪了。」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那日你不是說想聽我彈琴麽,我把琴取迴來了。」


    他垂首隨意撥弄琴弦,一串輕快悠揚的旋律傾瀉而出,幾個零落曲調之後,琴音忽地一轉,悠悠揚揚,宛如流水,一路奔騰向前,匯入平湖大海,卻又隱隱透著一絲不舍和遺憾。


    這是我在桃花林聽到耳朵起繭的《憶江南》,可今日卻是不同了。


    湖麵上倒映出天上弦月和岸邊樹影,我望著那搖晃的月影,不知喝了幾杯酒,君卿的琴聲始終未歇,直到麵前的酒罈再倒不出酒液。


    我蜷起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靜靜看著君卿,居然還聽得出他是用《驀山溪》作結的。


    隻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


    長亭柳,君知否,千裏猶迴首。


    琴聲止,君卿的聲音也落在耳邊:「花花,明日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了。」


    我盯著案上的空酒杯,說:「你要去哪裏?」


    君卿沉默一會兒,道:「天寧宗玄苦大師一直想我做他的記名弟子,隻是那些年我惦念著父親和祖父,放心不下,後來遇上你,我過得很快活,就更捨不得了,但前些日子天寧宗來信,說方丈年事已高,隻盼皈依之前了卻最後這樁心願。」


    我不由冷笑出聲:「他說他快死了,讓你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去做他的弟子,你就必須得答應嗎?阿卿你自幼習道,如今卻要去拜個佛門中人做師父嗎?」


    「花花,」君卿微微皺眉,目中隱有悲傷,「我雖自幼習道,卻不算是道家中人,方丈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也未強求我入門,隻是個記名弟子,我並不在意的。」


    我咬住嘴唇,將臉更深地埋進雙膝裏,不說話。


    君卿卻仿佛知道我在想些什麽,溫聲道:「沒有人強迫我,玄苦大師博古通今,是有大智慧的人,能跟隨他學習一二,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我自是願意的。」


    我抬頭:「天寧宗一介國宗,玄苦方丈又是當今太傅的老師,他想收你做弟子,是想要讓你進宮的,這你也知道嗎?」


    君卿看著我,我睜著雙眼,也一眨不眨看著他,可眼前卻很快模糊起來,連忙把臉偏向一旁。


    「我知道的。」低低的聲音說。


    我沒有迴頭,出口的話幾乎是尖銳的質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知道你會麵臨什麽嗎?」


    良久,輪椅咯吱作響,停在我麵前。君卿的聲音極輕:「花花,別哭。」


    我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睛,抓住他的衣袂,聲音不受控製地打顫:「阿卿,你是不是因為蘇謹……不,蘇迭的事,才要離開的?我到底是害你傷心了是不是?對不起,阿卿,都是我不好,我太……」


    我哽咽著,覺得後悔得要命。我太自以為是,太自私,怎麽能那麽想當然的認為,把真相大剌剌在他麵前戳穿就是為他好呢?其實完全可以瞞著他,再暗地裏把蘇迭給碎屍萬段了,可以想到君卿雖然會難過,但總是要好過發現自己被欺騙利用的痛苦啊。


    忽地,頭頂落下一片撫慰的暖意。


    「別這樣,花花,」君卿摸摸我的頭,出口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不是因為你,更不是因為別的誰,你能告訴我,我應該謝謝你的。」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睜了睜眼,呆呆看他。


    「認識你,是我長這麽大以來最高興的一件事,我永遠都不會怪你,」他微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寬容、遷就,「這些年我自覺書通二酉,積功累行,以為自己至少不會陷於嗔妄,這次卻反倒讓花花擔心我,還為我自責至此,實在慚愧。」


    我吸一吸鼻子:「你說什麽呀……」


    「我說,經此一事,倒讓我明白了許多東西,」他歪頭笑一笑,語聲輕如嘆息,「或許我一直都不是執著於那個人本身,僅僅是執著於少年時的那一場相遇,是我自己將那段記憶美化了,執著地一遍遍鞏固迴憶,否則,我怎麽會連人都能認錯呢?」


    我想打斷他:「那是因為他們兩本就是……」


    「不是的,」君卿輕輕搖頭,神情竟帶了些好笑意味,「我記得我和那個人說過的話,聊過的曲藝詞賦,記得那晚的酒很醇,很香,還記得門外的燈會,街上行人那麽多那麽熱鬧……可就是記不清楚他的模樣。」


    我愣愣看著他。


    「我好像一直都在做夢,花花,是你將我叫醒了。」


    輪椅往前兩步,君卿微微傾身,將我肩上滑下去的披風重新攏好,在前麵慢慢打個結:「我還有許多東西想要去看一看,有些事情,我也是要獨自去經歷的,花花,你這麽聰明,一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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