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裏克隻是發出「嗯」和「啊」的聲音。布蘭豪格堅持必須把哈利藏起來,至少藏到傳言被人淡忘為止。老實說,布蘭豪格一度懷疑梅裏克不相信自己的話,而他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幾天後,梅裏克打電話給他,說哈利已經被送到前線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那個地方位於瑞典。布蘭豪格高興得抓耳撓腮。如今再沒有什麽可以破壞他為自己和蘿凱所做的安排了。


    「我們的民主政體就好像是個美麗的、臉上帶著微笑而有點天真的女孩。事實上,社會上善的力量之所以會凝聚,跟精英主義或權力遊戲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隻是我們唯一的保護,保護我們的女兒——民主政體——不會受到侵犯,政府不會被惡勢力控製。因此,忠誠,這個幾乎被遺忘的美德,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就顯得非常重要而且不可或缺。是的,這個責任……」


    眾人移師到客廳寬闊的扶手椅上,布蘭豪格傳下一盒古巴雪茄,這是派駐哈瓦那的挪威領事送他的禮物。「這雪茄是古巴女人在大腿上揉製而成的。」布蘭豪格眨了眨眼,悄聲對安妮的丈夫說,但安妮的丈夫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隻露出冷淡僵硬的表情。安妮的丈夫叫什麽名字來著?他的名字是……老天,難道忘了?托·埃裏克!對了,她丈夫叫托·埃裏克。


    「埃裏克,要不要再來點幹邑?」


    埃裏克抿著嘴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也許他是個苦行主義者,一星期要慢跑五十公裏,布蘭豪格心想。這個男人很單薄,身材、臉龐、頭髮,無一不是。布蘭豪格在發表演說時,曾看見埃裏克跟妻子交換眼神,仿佛在提醒妻子某個笑話,而這個笑話跟他的演說不一定有關係。


    「明智的決定,」布蘭豪格酸不溜丟地說,「安全總比後悔好?」


    「布蘭豪格,有電話找你。」


    「艾莎,我們有客人。」


    「是《每日新聞報》的人打來的。」


    「我去辦公室接。」


    電話是新聞組一名女記者打來的,布蘭豪格沒聽過她的名字。女記者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年輕,布蘭豪格在心裏想像她的長相。女記者詢問了今晚發生的示威遊行。這場示威遊行發生在托馬斯海特街的奧地利大使館外,抗議約爾格·海德爾[29]和極右翼自由黨贏得選舉,入主奧地利政府。女記者隻想請布蘭豪格發表幾句簡短的意見,登在早報上。「布蘭豪格先生,您認為這是檢視挪威和奧地利外交關係的適當時機嗎?」


    他閉上雙眼。他們是來試探他的,這些記者不時會來試探他的口風,但彼此都知道他們討不到什麽好處,他經驗非常老到。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有點醉意。他的頭輕飄飄的,眼睛在眼皮裏跳舞,但要應付記者綽綽有餘。


    「這是政治判斷,不是我這個外交公務員可以決定的。」他說。電話那頭沉默片刻。他喜歡女記者的聲音。她有一頭金髮,他感覺得到。


    「不知道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能不能預測挪威政府會採取什麽行動?」


    非常簡單,他知道該如何迴答。


    我不預測這種事。


    這迴答恰如其分。一個人在他這個位子上不必多久,就會覺得自己已經把全天下所有問題都迴答完了。年輕記者通常會以為他們的問題是第一次被提出來,因為這個問題他們花了半個晚上才想出來。他短暫的停頓會讓他們印象深刻,但同樣的問題他已經迴答過數十遍。


    我不預測這種事。


    他很驚訝自己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女記者的聲音有種磁性,讓他很樂意多幫點小忙。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她如此說。他想問她,打電話給伯恩特·布蘭豪格的主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嗎?


    「身為外交部最資深的公務員,我必須確保我們跟奧地利之間保持良好的外交關係。」他說,「很明顯,我們都注意到了其他國家對奧地利發生的事所做出的響應,然而跟一個國家保持良好的外交關係並不代表我們認同這個國家發生的任何事。」


    「不對,我們跟幾個軍事政權都保持外交關係,」電話那頭迴應,「您認為奧地利政府為什麽會引發暴力示威遊行?」


    「我認為應該跟奧地利近年的歷史有關。」他應該就此打住。這話說到這裏就應該打住。「奧地利同納粹主義頗有淵源,畢竟大部分的歷史學家都認同在『二戰』期間,奧地利實際上是希特勒領導的納粹德國的盟友。」


    「奧地利不是跟挪威一樣是被占領的嗎?」


    他忽然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如今學校對「二戰」歷史是怎麽說的,顯然學校教得很少。「你說你叫什麽名字?」他問道,也許他真的喝多了。女記者說出她的名字。


    「這個嘛,娜塔莎,在你打電話給別人之前,我先幫你一點小忙。你聽過德奧合併嗎?這表示奧地利不是被占領的,跟一般對這個名詞的解讀有所出入。德軍在一九三八年三月進駐奧地利,沒有遭到任何抵抗,直到『二戰』結束都維持這種狀態。」


    「就跟挪威一樣嘍?」


    布蘭豪格大感震驚。娜塔莎的口氣如此確定,對自己的無知沒有一絲羞愧。


    「不,」布蘭豪格緩緩說道,仿佛在跟一個頭腦遲鈍的小孩說話,「跟挪威不一樣。挪威人一直在抵抗,挪威國王和挪威政府遷到了倫敦,隨時準備迴歸,同時製作廣播節目……鼓勵家鄉的同胞。」他聽出自己的措辭有點不恰當,隨即補充說,「挪威全體人民肩並肩抵禦外來侵略,隻有少數挪威叛國賊穿上黨衛隊製服,上戰場替德軍作戰,這些人是社會的敗類,無論哪個國家都必須承認這種敗類的存在。但是在挪威,善的力量凝聚而起,強有力的人士領導反抗運動,率先為民主政體鋪路。這些人對彼此忠誠相待,根據戰後的分析,是他們救了挪威。民主的迴報就是民主本身。娜塔莎,請刪掉我剛剛說挪威國王的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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