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看我。


    「小娘子博學!」


    「如此美貌兼如此學識,莫非是五姓之女?」


    「可是五姓之女出門,身邊豈會不帶僕從?」有人小聲道。


    這問題讓我很尷尬。


    在這個時代,人們默認,有學識的女郎必定是貴族女子。這沒有錯:平民女子也能與男子一樣受到良好的教育,那是很多、很多個世紀後才有的事。我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來了之後驟然發現,知識和身份不相匹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對於帝製時代的平民女性來說,知識完全改變不了命運,我這樣的,就叫做心比天高,命……呸呸,總之,我這個優等生現在隻能在西市擺攤,代人寫家書,寫一封收五個雞蛋,讀一封收一個雞蛋,用柳條製作簡單的牙刷,在唐朝人平時使用的牙粉裏加一點點薄荷,盡力模擬佳潔士薄荷牙膏——這些就已經是我作為一個穿越女的人生巔峰了。咳,不管怎麽說,改良牙粉也很重要的對不對?來到唐朝,我最不適應的就是氣味,畢竟,絕大多數普通人的口腔衛生都很堪憂。


    「阿妍!?」忽然有人叫我,聲音既驚又喜。


    我一怔轉頭,目光正好撞上一雙急切而溫柔的眼眸。對方的臉上除了驚喜,還有一絲愧疚:「阿妍,你……你……你竟活著!」眼中流下淚來。


    我莫名其妙,定睛看他。那人生得極為俊逸,繫著軟腳襆頭,身著青色官袍,腰間係一條鴉青帶子,益發襯得腰窄肩沉,以我剛才聽到的,他仿佛是領著新科進士來題名的、前幾科的探花郎之一:唐時新科進士宴席上,通常指派最為年少俊美的二人,前往曲江杏園探得最美的兩支杏花,這二人便稱為探花郎。


    「阿妍!我的阿妹!你這一年可去了哪裏……」那人不顧眼淚沾濕了衣襟,伸手便來拉我,我慌忙避開:「郎君,你怕是錯認了,妾絕非令妹!」我孤身穿越來到長安,哪兒有什麽親眷。


    隻是,這人如何知道我單名一個妍字?


    那人糾纏不休,我越是不認,那人越是不放,直到驚動了寺裏的管事僧人,將我與他帶入一間靜室。


    這時新科進士們題字早已完成,便各自去聚會了,靜室中隻剩下兩個管事僧人,與我和他兩人。那人向管事僧人合掌為禮,道:「某姓崔,名顥,字明昭,現在禦史台為監察裏行。此女姓鬱,名妍,行九,乃某從母之女。」


    「崔……顥?」我低低驚唿。


    想不到我來到大唐,見到的第一位才子竟然是崔顥?史書有載,崔顥娶妻隻擇美者,稍有不如意,動輒休妻。想不到,這頻繁去妻、聲名狼藉,卻又才華橫溢的詩人崔顥,竟是如此眉目秀雅、儀態風流。


    ……也想不到,他莫名其妙地非說我是他什麽姨母家的表妹。


    管事僧人顯然亦曾聽聞他之才名,鄭重還了一禮,命人奉上茗飲,才道:「崔裏行說這位女施主乃是令妹,女施主卻說她在長安絕無親眷。請問女施主父母現在何處?崔裏行不妨拜會一下女施主的父母。」


    「妾身去年路遇盜賊,頭部曾遭重擊,醒來後什麽都不再記得了,也不知雙親今在何處,孤身漂淪長安而已。」我在21世紀父母雙亡,此時不由有些眼熱鼻酸。


    這套說辭,我也不是第一次用了。我意外穿越,自然沒有戶籍。無力繳納賦稅而逃離故土,因而失去戶籍的流民浮戶其實很多,但我在21世紀受著法製教育長大,不能接受自己的黑戶身份。於是,花了幾個月,勉強學會了中古漢語發音之後,我便去了縣衙,靠著這套說法取得了戶籍。


    僧人眼眸微轉:「女施主既然容貌、姓字皆與崔裏行之妹相同,且又忘盡前事,隻怕當真便是崔裏行之妹。崔裏行不妨舉證一二,或可有益於她迴憶舊事。或者,兩位不如前往萬年縣廨,請縣尉決斷。」


    崔顥端起茶湯一飲而盡,緩緩道:「當年家母早亡,從母待我甚厚,時時饋我飯食,又為我縫製衫袍。五年前我尚未考中進士,未及補報從母深恩,從母卻已……卻已罹患重疾。表妹早失所怙,父族凋零已久,無人託付,從母病危之際,我曾允諾,來日必定為表妹尋得一戶好人家。表妹十六歲上,我將她許嫁藍田鄭縣尉之子,豈知鄭家小郎締婚之前,忽染重病。鄭家仁厚,知道孩兒已無生理,便悔了婚,勸表妹改換人家。表妹忠貞,於去年三月五日在終南山投崖自盡,遺體不曾尋到。誰想,誰想,你竟然活著!」說著不住拭淚,清俊容顏沉痛萬千。


    男人生得俊朗也很有用啊……縱使我知他頻繁休妻,人品低劣,卻也生出幾分憐惜。憐惜之外,我心中又漾起絲絲縷縷的驚慌。


    他那表妹與我容貌姓名相同,又都在一年前從各自的時空裏消失,我們莫非交換了不成?


    我一顧日影:「妾身實非令親,但也實在無暇前往萬年縣衙。如今已交未時,往來縣衙又要半日,若是誤了宵禁……教武候們捉去可不是頑笑的。」


    崔顥隻是不肯放我走,僧人眼中分明也湧起懷疑,一直勸我跟他去萬年縣衙。我靈光一閃,從靜室的書架上取下一張蒲州熟紙,又研開了墨,抬手寫了幾個字:「崔裏行想必認得令妹的字跡。若妾書法與令妹不同,崔裏行便不要糾纏了可好?」


    我學的字體在後世不算獨特,在開元十七年卻絕不會有人與我書體相同。崔顥皺眉打量我寫的「咄咄怪事」四字,顯然很意外:「你……她學的是衛夫人,一手小楷婉麗曼妙,確與此不同。」他話音未落,我抬腕便寫,不一刻擲筆道:「則妾身的小楷比令妹的如何?」他輕聲讀道:「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顏容十五餘。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啊,這是王十三兄年少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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