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順閬哥哥也真的成了我的哥哥。我們算是異父異母的兄妹罷。從小一起長大。很早以前我就把他當做哥哥了。在外頭買了什麽適口的吃食,我常常帶給他一點,讓展袖送到他的房裏。還有,我不想讓他知道,是我送的。不知道為什麽。對,我不想嫁給他,但是很想聽他喚我一句殊兒妹妹。幾年前,我在綢緞莊裏睡著了,是他給我隨手蓋上毯子,那個時候,我就想,也許在他心裏,我不隻是小姐,還是他的妹妹。


    「我娘脾氣不甚好。心裏不舒坦便常常打我。小時候,我睡起來不穩妥,半夜總是踢走衾被,我娘便整夜整夜不眠不休,半個時辰來瞧我一次。我要是走了,在都城,她定是要擔憂得用不得膳。娘的刺繡很精緻,我記得她繡在我裙上的棠棣花,我覺得難看,她就一迴一迴拆絲重繡。她還會給我蒸木樨餡兒的羊羹,碟子上要擺一圈兒新摘的青梅。


    「還有我爹。他嘴上嫌我打扮得輕浮,可又總是給我銀子,讓我去買喜歡的胭脂和首飾。每每有什麽新送進來的錦緞,也讓我挑中意的拿去做衣裳。我喚小廝裁十八幅的百襉裙,糟蹋名貴的蜀錦三四匹,他知道了,也不說什麽。好像不久之前,我爹還很年輕的模樣,此時他的背都稍稍彎起來。原來他都五十歲了。他總是說,當真不該年少時忙於生意,而立之年才生下我,倘若是十幾歲便有了我,這輩子要多陪伴我十幾年。「


    髻上桃瓣珠花被月光耀得明明滅滅,她眸中漸漸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此之一去,便再也不曾有人把我放在心頭,當做珍寶一樣照顧。也許這便是自由的代價。但我就算是害怕,也還是想試一試。」


    縱橫抿酒,袖裏埋著長長的玄色窄衣,一路蛇行至她臂腕,顯得她膚若凝脂。酒似一汪桂魄。「小白,不若你我,贈殊兒姑娘一場『明日局』?」


    第三十一折


    明日局?


    這是何物?殊兒疑惑不解地抬眸。


    夜明珠淡淡迴應:「甚好。」目光落在縱橫身上。


    「姑娘可想知曉,走與不走,所釀成之來日?「


    殊兒撫摸著包袱,頗為朦朧道:「什麽?怎生越說越神道了?」


    縱橫爽朗一笑:「須臾即可。姑娘且——」


    「啊——「李殊兒隻覺得眼前昏昏然移步換景,登時從子夜遊轉至白晝,澈光刺得她眼眸酸澀。殊兒覺得害怕,怎麽了?我這是……到了何處?她們兩個竟然不是尋常女子。


    眼前……是熟悉的綢緞莊!隻是仿佛有嫁娶之典,簷角闌柱皆纏繞滿紅綢,還墜著幾行梅花紋紅燈籠。


    李殊兒道:「到哪兒了?你倆別是要把我給賣了!」她蹙起黛眉,提裙跑向幾個停在綢緞莊前的軟轎,仿佛是屬於賓客。可她逕自穿過了笑語吟吟的賓客——誰都看不見她。


    夜明珠:「姑娘安心便是。」


    縱橫笑得更是開懷,扯住她袂袖:「『明日局』可現來日之事,你呀,隻需仔仔細細看著!」她又笑道,「這是你不曾離開宋佛鎮的將來。」


    李殊兒這才稍稍定了神兒:「原來如此……你倆,你倆是不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啊不是,觀音派來救我的?!哎!哎!神仙姐姐看我!」


    縱橫挑眉,揉了揉這小姑娘的額頭。


    幾個賓客彼此寒暄作揖,眉宇間皆是喜盈盈。「喲,這李家綢緞的小千金總算是出閣了!」「吳兄此言差矣,她哪裏是出閣啊?明明是娶了夫婿!」「算是給李掌櫃娶迴家一個名正言順的兒。」「誰說不是呢。快去罷,莫誤了吉時。」


    展袖亦穿著桃紅撒花錦裙兒,立在石獅前迎客。到底是商戶人家,不比旁的書香門第官宦殿台講求禮數。裹著深紅紙屑的鞭炮劈劈啪啪響起。


    明日局外三人皆不約而同地走入內宅。


    順閬著大紅錦袍,頂著金冠。他便是李殊兒要嫁的夫君。如此盛裝,倒也顯得眉目清俊,溫柔敦厚。


    李殊兒立在祠堂中央,因嫁的是上門女婿,所以蓋頭半掩,倒也看得清喜燭淬在她麵頰上的光芒。鳳冠霞帔,翠鈿鴛裙。那一刻,李殊兒覺得這些華美都是陪葬。陪葬給一部分死去的殊兒,陪葬給枕上詩賦,陪葬給屏上舞步。她唇抿丹砂,顯得眉眼裏的哀怨不甘也是富麗堂皇。


    娘親笑得歡喜,伸手給她理順鳳冠垂下的珍珠流蘇。


    「往後啊,可不許再喚順閬哥哥了,得喚夫君。殊兒,記住了?」


    李殊兒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娘親又道:「還有,出了閣便是大姑娘了,可不許再惹爹娘生氣了,知道嗎。哎,我家殊兒真美……」


    李殊兒輕輕道:「我什麽時候才能嫁給鹿蹊。」


    娘親如何不知她終究是意難平,連忙握住她:「不許再說了。走,拜堂的時辰要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掌櫃、夫人、賓客、丫鬟、小廝,所有人都是那樣滿意。


    除了李殊兒和李順閬。


    二人皆是朱紅華服包裹著冷漠的年輕的心。


    夫妻對拜時,順閬動了動薄唇,輕吐兩個字。


    小姐……


    李殊兒直起身子時,她伸手撥下四角墜翡翠玉如意的紅蓋頭。肩頭微微顫動。她哭了。


    綢緞遮擋住人間,李殊兒痛痛快快地落淚,水澤化開精心描繪的胭脂,殘痕烙在眼角。很少有二十歲的年輕姑娘這樣悲哭。她知道,此後,鹿蹊與自己,永永遠遠寫不出一折帶著脂粉香的折子戲,他於自己隻能是年少時枕衾上的詩賦、是花齡的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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