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穆寒山才感覺到,師尊的手指雖然纖細如少年,可他的掌心裏,依舊有薄薄的繭,與淺淺的疤。


    這是劍修經歷經年累月的訓練,才會留下的痕跡。


    可正是這樣的師尊,他的修為停滯在化神,從此再也沒有進步的可能……穆寒山繃緊了肌肉。他不知道自己心頭怎麽會這麽緊張,隻能一直在腦內將它歸結於自己對師尊的心疼。


    可常非常又說了另外兩個字,如冰石撞擊。


    「疼麽。」他說。


    穆寒山用力搖頭。常非常卻淡淡道:「應該挺疼的。」


    「師尊,我沒事。」穆寒山說,「倒是師尊離開宗門,峰中師妹弟的修行……」


    「唔,原本我也不幹什麽活。」常非常答道。


    穆寒山:……


    他急得連連咳嗽。常非常才道:「好好養你的傷吧。」


    他輕輕一推,將穆寒山推迴床上。穆寒山躺在床上看他,卻不甘不願:「師尊,你今天看起來很有精神啊。」


    好半天,常非常才懶洋洋道:「……有麽?」


    師尊今天給他的感覺,確實和平日裏不太一樣。穆寒山想。


    譬如方才師尊看他背後傷痕時的聲音與反應,也不太一樣。


    隻是這時的穆寒山終究太過年輕。而他看似少年的師尊的一生,卻又太過複雜。那些複雜裏摻雜了太多他無法與之共度的經歷,因此即使過去十年,二十年,他也並不明白。


    譬如在未來的多年裏,始終縈繞在穆寒山心頭,一遍又一遍折磨他的一個問題。


    ——你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來看我,還是為了尋找機會,與寧明昧談話?


    隻是他最終也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軒窗內一動,寧明昧發現,常非常向自己看來。他正欲開口,背後卻傳來別的動靜。


    溫思衡的妹妹,溫思蕙到了。


    第178章 策反


    或許是因為根骨無用,又或許是因為改造優先級過低,這段時日,溫家母女在常靜處沒受什麽折磨。因此,身為雜靈根的溫思蕙,反而比溫思衡醒來得更早。


    這幾日,每日清醒時,她總守在兄長的身側,無微不至地照料他。


    溫思蕙比溫思衡更年少。可因為尚未築基,她如今形貌已經有如三十出頭。眾人有時看見她站在溫思衡身側時,總會一瞬間恍惚,錯將她認作溫思衡的姐姐。


    今天,她是來找寧明昧的。


    「寧長老,我知道東疾山……有那種邪術。他們說,我哥哥的根骨被渾淪浸透了。」她咬著嘴唇道,「……如果沒辦法治好我哥哥,能把我的根骨換給我哥哥嗎?」


    它雖然是雜靈根,但好歹幹淨。溫思衡醒過來,總比長眠不醒要好。


    寧明昧說:「即使換了,你和溫思衡也活不了多久。」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溫思蕙眼裏滾下來。她低聲說了一句「謝謝寧長老」,便離開了。


    她仍舊守在溫思衡的床邊,像是一抹灰色的影子。


    另一抹灰色的影子已經站在寧明昧的身邊。影子的主人是常非常。他在不知不覺間走在這裏,且默默注視著這對看上去年歲不太相稱的兄妹。


    寧明昧道:「溫思蕙後悔極了。她認為,如果迴到過去,她從一開始就不會追求成仙。若是如此,溫思衡也不會出事。」


    「很難。我想溫思衡不會同意的。」常非常道,「自己青春永駐,卻看著自己的親人一點點變老,終將離自己而去,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酷刑。尤其,溫思蕙還是他一母同胞的血親。」


    寧明昧看向常非常的臉頰。隻看容貌,如今的常非常仍如少年一般。他道:「看起來你深有體會。說起來,我還沒問過你。在你進入清極宗之後,你的親人如何了?」


    白若如談過白家,項無形提過項家,即使是梁見素,也說過自己逃婚的往事,寧明昧則是清極宗眾所周知的孤兒。


    十二峰主中唯有常非常的身世,始終埋在迷霧裏。


    「我很早就被我師尊收下,進入清極宗了。不過,在進入清極宗前,我已經是築基後期。」常非常道,「我無母無父,在進入清極宗前,我在瑤川城生活。」


    瑤川城是往生拍賣場所在地,也是之前煙雲樓弟子們失蹤的地方。寧明昧道:「難怪你對瑤川城的那些賭場和秦樓楚館,那麽熟悉。你是出生在那裏嗎?」


    常非常道:「不。我是八歲時逃難來的。」


    「因為饑荒?」寧明昧說。


    「因為戰亂。」常非常言簡意賅道,「戰亂裏,什麽樣的人家都會被波及到。」


    「你一個人逃難到瑤川城?」寧明昧搖頭,「這對於成年人來說,也是條很漫長的路。」


    「還有個女孩。」常非常說,「她當時隻有六歲。」


    「她是你妹妹?」


    常非常不語。半晌後,他道:「沒有血緣關係,但她比親人重要。」


    他又補充:「她的親人,為救我而死。」


    寧明昧道:「你們兩個孩子,在瑤川城裏討生活,一定很難。」


    「剛到瑤川城時,我們舉目無親。為了活命,我們什麽都幹。她是個女孩,所以比我更兇險些。她原本想把自己賣掉。那天晚上,我們在街邊一直走,如果不一直走,我們會被凍死。街邊汙水橫流,雪下得很大,我們再沒有吃的,就要餓死了。她說,她要把自己賣為奴隸,這樣我就能有一筆路費,我有一點修為,跑得比她快,就可以替她繼續去找……她的親人。」常非常說,「然後我看見一家酒館。酒館裏有幾個少年,這樣冷的天,他們在喝酒,還在吃羊肉。其中一個少年說,他討厭某個人。他問誰有找人幹活的門路,能把那個人給殺了。那些人說,找這麽一個人,至少得要十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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