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好,好!可惜此時非是在京中,否則我必要筵請上那些個老家夥,好讓他們見識,老夫衣缽後繼有人,更甚他們徒子徒孫百倍。”


    偶得佳徒的喜悅,連帶著心中愁緒都衝淡不少,常威鬱鬱寡歡多日的麵上也難得多了幾分笑容。


    但很快,念及無故與自己斷了書信往來的老友,以及宮闈之中至今仍不知安危的天子,老禦史才掛上的笑意又霧靄似的消散殆盡。


    良久一聲長歎,千般話語到了嘴邊凝噎。


    “老夫平生不愛財色,家宅除了藏書千卷,卻是再沒有什麽相與你的。”


    “那些經義雜說都是老夫親自通閱批注的,於學業或許有所幫助,如若老夫此行不測,便全送與你留作紀念罷,也算我這個不稱職的師長唯一能為學生做的……”


    常威話語間蕭索難掩,隱隱卻是已經有了托付後事的悲觀之意。


    寧采臣張張嘴,有意想要勸慰這位自己新認的師長。


    然而但見常威驟然轉過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馬鞍前,翻身而上,再迴過神已是又換迴先前那副雍容沉著的模樣。


    隻是眼眸裏尤有點點星火,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地往外迸濺。


    “老師……”


    寧采臣遲疑著試圖詢問,反被常威未卜先知似的製止了動作。


    “我知曉你的意思,隻是怎麽說老夫也已經過了知天命的歲數,生死不放心上。”


    “餘生所欲,不過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罷了。”


    “可如今朝綱紊亂,奸佞當道,此處離京都不過十餘裏,尚有妖魔為亂,更無論天下,百姓何其苦也?”


    “天子,天下萬民之父也,何以私一人而棄萬民?!”


    “此番入京,老夫早就已經抱好了覺悟,若是能以區區一己之殘軀,還天地寰宇一份清白,也不枉我在世間走上這麽一遭!”


    “吾意已決,寧生莫要再勸為師了。”


    寧采臣一陣沉默。


    雖然不過短短數日的接觸,但不得不說,這樣一位心懷大義,死板卻不迂腐的大儒,還是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


    尤其是君王無道,明知道朝中那妖僧法力滔天,卻仍舊不畏生死,甘願舍了半朽殘軀,為天下萬民諫言逐佞。


    這份忠貞之心或許在聊天群的眾人看來不免有些迂腐,卻是一位鑽研了一輩子程朱之道的大儒,受限於時代,依然身體力行交出的完美答卷。


    “弟子謹命!”


    攏住寬大的儒袍,寧采臣認認真真向對方行了一禮。


    不止是尊師,更是敬重那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無畏,敬重那份踐行了一輩子信仰理念的堅守。


    “大善!”


    常威撫須長笑,卻是明了胸臆後說不出的暢意瀟灑。


    “時不我待,此地離禁中不足半日之程,還需勞煩諸位再忍將一番。”


    “老夫倒是越發迫不及待見上那位普度國師一麵,問問他如此行事,究竟是所欲哪般?”


    揮鞭駕馬,眼見一行人就這麽向著最後的目的,那座威嚴莊重的紫禁城進發。


    ……


    另一邊,紫禁城金鑾殿。


    這一日早朝散後,滿朝文武漸漸離去,然而殿內卻絲毫沒有顯出空曠寂寥的景象。


    更多的小黃門湧入,手中或是端著盆缽壺盂,內裏還盛了某種黑褐色泛紅的不明液體,散發著莫名刺鼻的異味。


    禦座前,正德天子一臉厭惡地揮袖捂住口鼻,身旁兩名老者一左一右侍立。


    見到殿中小黃門們正在賣力地上塗抹著那種不明液體,時不時還有國師子弟站出來矯正他們勾勒描繪的圖案。


    “國師,你確定這東西能夠幫助朕飛升?朕怎麽覺得這種汙濁不詳的東西,怎麽看也不像是有那副功用?”


    正德天子向左首偏了偏腦袋,裝作無意地抱怨道。


    那裏一位身披禪衣,渾身如金粉敷之的老和尚靜默立著,手裏還握著一把法杖的,正是普渡慈航。


    “陛下身上有王朝氣運與祖宗願力加持,是福報也是桎梏,大道順承感應,卻是斷斷不可能尋得那遁去的一線天機。”


    “唯有在這金鑾殿中,以陰仄不詳之物,混上三千童男童女靈氣尚未散盡的鮮血,陛下方可脫去桎梏,借助國朝氣運,得道超脫。”


    聞言,普渡慈航也不因被質疑而生出惱怒,耐心迴頭笑著解釋道。


    隻是眼眸深處,這份笑意卻是顯得頗為意味深長,帶著些許不懷好意的味道,卻又被很好掩飾了過去。


    “是這樣啊,真是麻煩國師了。”


    正德天子爽朗地笑了兩聲,似乎不疑有他。


    而在他右首背後,麵白無須的莫問道卻是始終一臉陰沉,警惕地對著普渡慈航,絲毫沒有半點懈怠的意思。


    “對了,若是此事成了,國師所為可謂仙朝首功,不知國師想要問朕要什麽賞賜?”


    已經開始暢想成仙後的美好願景,正德天子甚至連仙朝二字都不知不覺用上。


    “為陛下分憂,乃是為人臣子的本分,貧僧本是鄉野粗鄙之人,得蒙天子寵幸,掌握權柄,已經是最好的賞賜,豈敢再有所求?”


    普渡慈航依然謙遜如舊時,似乎那位權傾朝野的大國師根本不是他一般。


    “哈哈,國師說的也是,妄圖借著朕的天子龍氣與大明國運一朝化龍,這偌大王朝確實再沒有什麽能讓你看的上眼的。”


    正德天子笑得很是自然,口中所言卻是讓普渡慈航剛要附和的微笑頓時僵在臉上。


    “陛下所言,貧僧聽不太……”


    功敗垂成之際,普渡慈航僵硬著一張臉,努力想要否認。


    “嗬嗬,你那兩名心腹手下都已被朕策反,將你圖謀不軌一事都告訴了朕,你還有什麽好狡辯的?”


    “來人,與朕誅殺此獠!”


    還在普渡慈航已經意識到不對,開始動手之前,正德天子猛地抓起手邊玉璽,又從袖中摸出一道明黃禦旨,看也不看並印了下去。


    頓時,有不妙的感覺湧上心頭,普渡慈航隻覺王朝氣運的反噬鋪天蓋地而來,與之一同出手的,還有早就醞釀好殺招的莫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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