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應是才在前頭池子裏泡過,光澤微潤的頭髮挽成鬆鬆的髻,隻別了根木簪。一身家常衣裳外頭披了件鶴氅,紺碧顏色,頗與這冰天雪地相得益彰。


    儀貞解了鬥篷,上前給他行過禮,見他手裏把玩著一塊龍紋墨錠,順口贊道:「這墨有年頭了,養得好,眼下這樣幹冷的天兒也不見開裂,油光細潤,墨香也正。」


    皇帝漫應了一聲,隨手擱下墨錠,走到麵盆架前洗手,屋裏頭沒留伺候的人,他自己動手,又取下張手巾來擦幹了。


    儀貞伺候人的意識還是差了點兒,就在旁邊愣看著也沒覺出什麽不妥,單是發現皇帝沒抹漚子,手背略有些幹燥,倒也不影響那份優雅意態。


    「別愣著,入座吧。」兩個人窗前對坐、賞雪吃肉最是得趣,正經分了席反而不美。


    儀貞仍沒咂摸出這是何等殊榮,聽話地坐了下來,先捧起手邊溫碗裏的注子,替皇帝麵前的杯子斟滿。


    卻見不是酒,是杏子露。


    皇帝因說:「朕一時有事與你商量,酒便免了吧。」


    果然還有後文。儀貞心裏有準備,不過「哦」了一聲。


    水沸了,明淨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細霧,好似河麵敲來的一整塊冰,新鑲嵌上的。琉璃世界一般,靜謐而易碎,於是桌前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話語。


    平心而論,這樣有人陪著,看看雪、涮涮銅鍋,是一種久違了的體驗。小時候期盼下雪,盼的是打雪仗、摘梅花,一頓瘋樂;也曾煞有介事地做東道、招待叔伯家的姊妹、或是通家相識的小手帕交,但那些都是盛放的熱鬧,乍起乍落,不同於此刻的平淡溫情,可以懶散一些,任它細水長流。


    即便聊作友鄰的這個人是皇帝,即便他顯然存了一肚子算計等著自個兒。


    但是,管他呢!太挑三揀四的,那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在宮裏頭過日子,這一點尤其重要。


    兔子肉可口,吃個三五片滋味也就嚐夠了,這時令裏還是鮮蔬菌菇更誘人,儀貞用得張弛有度,末了再啜兩口杏子露溜溜縫兒。


    皇帝見她如此,不禁想:待會兒聽完了自己的話,不怕她此時受用的這些東西不堵在她心頭。


    他自然是存心的。老輩兒裏傳下來的規矩,不興在飯桌前訓斥誰,再是不待見呢?論起來總是自家的人,除非是要刻意折辱她。


    他不想壞了這規矩,是不想有損自己的風度,可又絕不能太便宜了謝儀貞。


    要怪隻怪謝家父子,沒把這個進宮多年的姑娘看得太金貴。


    他早早放下了筷子,不過捏著那隻菲薄的甜白深腹杯,透過那躍動的小小爐火,偶爾打量對麵那張漂亮天真的臉蛋。


    她若是個傀儡,落筆的那個人一定是用了情的。


    皇帝心底生出一股無端的惡意來,等她心滿意足地擦嘴時,幾乎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本來,是一樁好事兒的。」


    儀貞一點兒都不信,撂下手帕子,將洗耳恭聽的姿態擺足。


    「平叛耗了這麽久,前幾天可算有捷報傳迴來,叛軍在廣平府遭重創,一路退至譙郡,實在是解了王師的燃眉之急啊。


    「王掌印這時才告訴朕,那位運籌帷幄、扭轉戰局的奇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哥哥,謝昀。」


    儀貞的笑意撐不住了:哥哥一切安好,還能繼續坐鎮軍營,這仿佛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兒。


    然而依皇帝這般口吻,真會是好事嗎?


    「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皇帝還是那把寒涼的聲口:「王掌印還向朕進言,要拜謝昀做驃騎將軍——皇後,你歡不歡喜?」


    這話似有千鈞之重,直把儀貞的心肝脾肺都拽著往下墜,墜得她腳下發軟,不知怎的就從座上跪倒在地,強撐著一口氣望向皇帝,剖白的話這一迴卻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嘆息,彎腰來拉她,說:「朕都說了,這是好事兒——為難的在後頭呢。」


    真算起謝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國還久。到了儀貞祖父這一輩兒,雖有意韜光隱晦,但猶稱得上一句往來無白丁。


    謝家長子與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親,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謝昀,則是同當年青梅竹馬的俞家小女兩情相悅,四年前,兩家過了小定。


    然則這位青梅的父親俞都給事中頗不贊同這門婚事。都給事中論職銜不過正七品,掌的卻是規諫、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遙後來居上,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種種恩仇立場,隨著這位老大人的辭官養病,已經漸漸從世人記憶中淡退了,直到謝昀負傷慘重的消息從邊關傳來,俞大人毅然決然,要退了謝家這樁親。


    愛女心切,趨利避害,原也無須苛責。偏生俞家姑娘是個一意孤行的癡心人,不肯背信棄諾。


    閨閣之語,不知如何叫外頭知曉了,彼一時此一時,謝昀安然無恙,又剛立了功,俞老伯心誌不改,局麵倒不易轉圜了。


    「你雖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後,理應過問幾句。」皇帝握著她冰涼的手,頗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邊重新坐好,娓娓道:「這麽著,你寫封信,勸一勸俞家姑娘。同為女子,許多話談起來比外人總要貼肺腑,權當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後,莫要妨著他將來結一門得力的好親。」


    儀貞從未得過他這樣熨帖的囑咐,字字句句中,又將他們說得這樣不堪——她篤信二哥哥不是阿黨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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