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崑生隻是淡淡一笑,麵上有緬懷之色,撫著鬍鬚說道:「此曲是一位故人所作。」


    ……


    聽蘇先生說,他曾親眼看到過這位故人跳過這首《鳳來舞》,當真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比之尋常舞曲,更多了幾分「鳳凰非梧桐不棲」的不凡氣概。


    隻可惜,那位故人隻跳過一次,便再也沒跳過了。此後世事變遷,那位故人不幸早逝,這一曲《鳳來舞》就失傳了。


    雖然蘇崑生並未說那位故人的名字,但不知為何,蕖香總覺得,蘇先生口中的那位故人,一定是一位女子。


    如今,蘇崑生隻是憑藉著記憶,讓蕖香重現這一曲《鳳來舞》,曲譜、舞步來來迴迴改變,至今也沒個定數。


    再加上這一曲《鳳來舞》難度頗大,又需舞劍,蕖香演習了半月之久,卻還是十分生疏。


    這日練習許久,蕖香舞劍舞的手腕翻得直酸,可她還是要堅持繼續練下去。


    蘇崑生卻喊住她,說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也乏了,你也歇一歇。蕖香,三心二意可是練不好此曲的,你近來,可有心事?」


    蕖香緊鎖眉頭,點了點頭。


    自鶯鶯姐姐離去後,無人照拂,蕖香的日子本就不好過了。


    加之近來鳳媽媽一病不起,整日臥床。楚雲閣一幹大小事項,都由綠柳掌管,她就更苦了。


    綠柳明裏暗裏作踐她不說,甚至動去了想要將她趁著鳳媽媽糊塗不醒事的時候,將她發賣到最下賤的窠子裏去的心思。


    幸虧蘇先生出麵,點名指姓地說要蕖香繼續跟他學唱,這才打消了綠柳偷偷發賣她的念頭。


    這些事讓她已經憂心忡忡了,更要緊的是,她還憂慮著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珠兒。


    那日,她被珠兒的那一番「沒錢了就去做小倌兒」的這一番話氣得要死。


    自從她被賣到了女兒河,天天想著如何脫身,這個珠兒倒好,竟然要自己到兔兒巷到小倌兒。


    她實在想不明白,好好的男兒,有手有腳,幹什麽不行,怎會自輕自賤到如此地步。


    因而,一怒之下,便說了那一番絕情的話來。


    但自從那日罵了他之後,她也有些擔心,萬一這珠兒真的當了小倌兒,或者是走上了歧途,她該如何向死去的阿娘交代。畢竟,珠兒可是阿娘李素珍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


    每每思及此事,她心中又是哀嘆,又是生氣,又是憂慮,又是懊悔,一連半月,她都沒有睡好覺,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蘇崑生自然察覺到她的異樣,便問是何緣故。


    蕖香便向他告知了珠兒一事。


    蘇崑生聽罷,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沉默了片刻,出聲問道:「蕖香,以你之見,這一切是誰的錯?」


    蕖香一怔,脫口而出,「這自然是珠兒自己的錯,他若是不偷不賭,好好靠著自己的手藝過活,雖是窮苦,到底也是堂堂正正做人。」


    蘇崑生聽罷,微微一笑,撫著鬍鬚道:「你到底是個年輕孩子,看所有的事情,非黑即白。」


    「我且問你,若你是珠兒,從小耳濡目染,跟著那糟糠的爹隻會偷和賭,別的一概不會,你還會覺得,自己當真能夠靠著自己的雙手去吃飯嗎?」


    蕖香一怔,說不出話來了。


    她身在楚雲閣那個大火坑裏,親眼目睹了許多隨波逐流的女子,哪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想當初,若非阿娘在世時,常常教導她身為女子要自尊自重的道理,她恐怕覺得被賣入到這女兒河,吃穿不愁,還是一件好事咧!


    再者,自她到了那醃臢的楚雲閣,若非她恰好又和素素結拜為姊妹,跟著她念書識字,明道理懂是非,恐怕她早就和尋常女子一樣,隨波逐流了。


    再者,假如她沒有遇到陸麗仙這般桀驁不馴的主子,又見識了碧桃姐姐悲慘的下場,舉目無親的她恐怕早就放棄逃走的念想了,墮入風塵之中,再也掙不起來了。


    如此想來,她被賣入女兒河雖不幸,但她因有一個好阿娘、好姊妹、好主子,卻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倘若沒有阿娘、素素、陸麗仙,她不過是一隻井底之蛙,恐怕早就認命了,隨波逐流,每日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罷了。


    若她如此,她還能輕飄飄地說出一句「為人在世,就要自尊自愛,堂堂正正做人的大話」來嗎?


    想當初,阿娘死後,珠兒不過才兩三歲的小豆丁。


    後來她走後,珠兒跟著陳老五和徐婆子過活,一個是掉進錢眼裏的老婆子,一個是怯懦好賭的老爹,珠兒又沒有去念過書,如何能懂得那些道理?


    她這樣居高臨下地指責珠兒,實則有些傲慢,豈不是何不食肉糜?


    蕖香被蘇崑生的一番話點醒,一如夢初醒,一臉愧意地說道:「蘇先生,我錯了。」


    蘇崑生點點頭,「你自尊自愛,這很好。可是,也切莫對他人太過苛責了,你需得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也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如同你一樣的毅力、勇氣和機會。」


    「想來,那孩子隻不過是天性率真,本性不壞,一時之間誤入歧途,還有迷途知返的機會。」


    蘇崑生雖隻是個教習南曲先生,可他確是個心有大慈悲之人。


    想當初,他在教坊司任教職,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貧苦百姓,他都打過交道。正因此如,他才了悟,脫下身上披著的那一襲華麗的袍子,窮人與富人,尊貴和下賤,又能有多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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