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落寒少見地在眾人麵前紅了眼:「護法,你醒一醒,是我們啊!」


    聲聲入耳,沉眠於深處的靈魂聽到唿喚,拚命掙紮著想要睜開雙眼,想要掙脫那道束縛著自己的枷鎖。


    巫溪肅戾地斂起眼眸,凝出一道靈力,江令橋醒來之時,適逢法印從掌心推出,她親眼看到馮落寒被自己的靈力擊倒在地,身體痙攣,大口大口地嘔著鮮血。


    腕間某個鬼頭的光澤正迅速黯淡下去,而江令橋卻無能為力。無力感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她仰首,喉間痛苦的嘶吼如滾油中爆裂的無數水花,令聞者為之一顫。與此同時,地上的四景開始劇烈顫動,很快應召化為以柔克剛的白綾,飛上前緊緊捆束住她的身體,牽引著她轉身逃離,徑直奔向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


    雨花台!


    忘川穀的罪奴有兩個去處,一是霞露壑,一是雨花台。霞露壑底血腥沖天,猛獸叢立,人落下去連骨頭都會即刻不剩。位於忘川穀最深處的雨花台卻截然相反,那是最能清清楚楚窺見地獄的地方。如果說霞露壑是一劍封喉,雨花台便是鈍刀割肉。


    那裏風沙漫天,時而凍寒,時而酷暑,遠遠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限度,所有法力在此都黯然失色,形同繳械,獲罪之人入了此地便唯有等死。銳利的風沙會刮破皮肉,寒冰地獄般的風雪能將肉身冰凍得比竹篾還脆,酷暑烤炙之下,通體不會剩下任何一滴血水,當被雨花台淬鍊為一張風吹即散的人皮時,才是心跳真真正正休止的時刻。


    入了雨花台的,都是親眼見證自己消亡的人。


    巫溪鮮少啟用雨花台,因為大門一閉什麽也看不見,箇中滋味隻有罪人自己能夠領會。她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死亡,不論是猛獸大嚼血肉的聲音還是自深淵湧上來的腥氣,都能令她興奮,死亡本身就該是個令人興奮的過程。


    江令橋仍記得,臨行前日的那個黃昏,同坐鞦韆時容悅曾有言。


    「強龍難壓地頭蛇,忘川穀是巫溪的地界,迎戰豈不吃虧?」


    忘川穀離人世遠,可將生殺拘禁於一隅之地,使世人免受其害,這一點容悅自然知曉。江令橋囅然一笑,道:「你忘了?其實……我們都是地頭蛇啊……」


    而如今,她以自身肉/體為禁錮,與巫溪同臨地獄之門。


    這裏黃沙卷天,稜角銳利如刀刃,擦過江令橋的麵龐,落下道道殷紅的血跡,彼時又正值嚴寒,幾乎是一瞬之間,她通體便失了溫,麵色蒼白如紙,手腳的動作更是僵勁遲緩。雨花台正中立著一方擎天的縛魔石柱,她屹立於前,巫溪入了她的身體,妄圖以此大開殺戒,最終卻成為禁錮元神的枷鎖,親手送自己入殮。


    雨花台中,萬般靈力皆失色,兩股靈魂在一方肉/體內糾纏不休。巫溪的元神哮罵著,在江令橋身體裏四處衝撞,片刻後江令橋的靈魂出現,如此反覆交替,她的頭疼得幾欲裂開。雨花台的苦寒早已非人能承受,血液中僅存的靈力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燃燒以維護體溫,然而這並非長久之計,一旦燃燒殆盡,她便會因靈力枯竭而經脈爆裂,形同廢人。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江令橋咬緊牙關,「巫溪,哪怕是我死了,也定要親眼看著你死在我前麵才甘心!」


    下一瞬,那張臉上浮現出狠厲的神色,張牙舞爪地怒斥著:「江令橋,你想困住我?做夢!這是你的身體,痛苦的也隻會是你一個人,隻要肉身一死,我就可以衝出去!」


    「我知道。」


    江令橋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已經有些喘不上來氣,她舉起四景,幾乎沒有一絲猶豫,瞑目向胸膛極力刺去。


    可是,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寶劍掙脫了她的手,哀婉地空中一圈圈盤旋,猶如鴻雁低鳴。


    四景有靈,不肯將刀刃對準主人。


    雨花台是不見天日的寒冰地獄,漫天風沙席捲,江令橋垂坐其間,仰望著那把自年少時便跟著她的寶劍,眼角洇起緘默的潮熱。


    「哈哈哈——」巫溪的元神伏於耳畔,聲音如蟲豸爬滿全身,「江令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如何啊?哈哈哈……」


    雨花台門外,容悅和李善葉已至。


    仇人的聲音在腦海中不斷迴響,連同五髒六腑都跟著一同痙攣,江令橋的唿吸發沉,再睜開眼時,滿麵堅毅,一如數年之前,那個瑟縮於忘川穀一隅,夜夜對長月揮戈修煉,向死而生的少女。


    淚水潤濕了眼眸,她緩緩看向正門外,嘶啞著乞求——殺了我吧……


    「殺了我吧!」酷暑降臨,雨花台的寒意漸漸散去,江令橋的手緩緩落在自己胸膛,那是巫溪元神棲居的地方,她用能夠發出的最大的聲音極力唿喚著,「殺了我,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不可以!」李善葉幾乎是一聲喝出來,袖中的手生生要將玉簫攥得粉碎,「江令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直唿她的名字。


    江令橋哀婉地笑了笑,她說:「哥哥,這麽多來年來,一直是你在默默承受著血海深仇……你做的太多,什麽都考慮得萬無一失,可我,我什麽忙也沒能幫上,還沒心沒肺地為仇人鞍前馬後這麽多年……」


    「不是這樣的!」李善葉顫抖著打斷她的話,「不是這樣的……」


    隻要一劍,刺穿胸膛,便能將這十年來的恩怨斬斷。眼淚順著江令橋的臉龐落下來:「所以這一迴……哥哥,也讓我為阿爹阿娘,為江府滿門枉死的冤魂做些什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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