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說話的間隙裏停頓, 清清冷冷地像在給某本書做註解:


    「在外人眼中,他們一心一意地愛敬著對方。那樣的感情,縱使?是放在如今,也令人艷羨。」


    「有?好嚼舌根的人認為是我母親靠美?貌捆住了父親。他們詛咒她?以色侍人, 不得長久。或者背地裏嘲笑我父親見識短淺,不過一張美?麗皮囊, 便讓他甘願捨棄外麵的花花世界。」


    「我是離他們最近的人之一。」


    他這麽說著,懷念地露出一點?真?實的笑意:


    「母親雖然單純,卻並?不愚笨,她?的遠見卓識,是讓父親也佩服的。隻是那個時代,無論做什麽事?都需要?男人出麵,她?雖然在背後出謀劃策,外人看到的都是父親的決策。」


    「她?氣度廣大,很有?容人之量。凡父親失去理智想要?同人鬥氣時,總是她?拉住父親,用自己的理智為家裏換取更大的利益。」


    「她?心思細膩,隻要?與父親一道,他們總能互補。」


    藍瞳中的暖意最先退卻,凝成帶著淩的碎冰:


    「我出國?前,她?還是那樣溫婉理智,在我的婚嫁一事?上很看得開。她?仍是與父親鶼鰈情深。但?我迴國?之後,一切事?物,麵目全非。」


    言祈靈忘記自己具體?歸國?的日期,他甚至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到家的。


    或許是叫了人力車,或許是幾個堂兄堂弟趕了家裏的車來接他。


    但?無論如何,輾轉幾周之後,他到家了。


    他見到迎在門口?的父親,唯獨不見那個清麗柔婉的身影。


    他問母親何在,周遭親人卻都麵露難色,甚至連父親也緘默不語,隻讓他先去洗漱,晚些時候再?見他母親。


    記憶到這裏開始清晰。


    他擔心母親患上什麽絕症,瞞著所?有?人提前去了屋子?裏同母親請安。


    還未進屋,一股難聞的,帶著尿味的白煙就從裏頭裊裊地散出來,濃烈得幾乎無法忽視。


    原本臻首娥眉的母親麵頰消瘦,斜靠在正屋的長椅上,用特質的玉鴉片煙杆,抽著煙土,吞雲吐霧。


    她?見他進門,立時綻開柔軟的笑容。


    仍用那種熟悉的,花朵般甜蜜的的語氣同他說話,仿佛他們不曾闊別過。


    但?那種迷離的微醺狀態裏。


    言祈靈能感覺到,母親的意識並?不處在一個清醒的狀態中。


    與其說是為他的歸家而感到欣慰,不如說她?是在神?遊中偶然在天宮寰宇中見到了自己的兒子?,神?思忘情之中,同一個意象美?好的幻影打招唿。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挪動過一下位置,隻是躺在那裏,用漂亮的眼眸迷濛地看著他,疊聲喚著我的兒,好像胖了,又好像瘦了。


    後來,他才知道,並?非母親不想起來觸碰他。


    而是吸食大煙之後肌肉放鬆,手足無力,隻想躺著延長這種欣悅的樂趣。


    她?是患上了絕症。


    再?也治不好的毒癮。


    短暫的沉默過後,明儀陽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甚至連原本去拿煙的心思也歇了,隻能握緊戴在小拇指上的金屬尾戒。


    言祈靈的語調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是力主她?戒菸的,可父親不允。」


    「他說母親並?非是一時沾染,而是自我走後沒多久就悄悄染上了這種東西。等他發現的時候,戒斷幾乎已經不可能,好在家財充足,供她?吸取到五十幾歲,竟也無妨。」


    他低笑一聲,難得帶著幾分自嘲的意味:


    「我不敢相信這是父親會說出來的話。可他確實那樣說了,也那樣做了。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理解他對於母親的愛,為何會是那樣的。」


    最愛的女人追尋向下的自由時。


    父親想到的不是阻止,而是用自己所?擁有?的資源加速她?對於自我的毀滅。


    仿佛認命般向命運低頭,隔絕了女人的苦痛,也徹底隔絕了她?的生機。


    「父親的小廝出門採購時,我看過一眼。那煙土被包成金條,鐫刻著『福壽/膏』三字。可是,隻要?沾染了這個東西,哪有?什麽仙壽恆昌,年歲雋永。」


    男人的嗓如同金玉敲擊,冷冽,理智,不為外物所?動:


    「家中的財力確實能供她?享用到百年之後,但?吸食煙土的舉動根本無法讓她?活到百年。」


    「到了後來,她?形銷骨立,神?誌不清,終日隻能躺在床上要?煙抽,也無法穿衣,稍有?布料摩擦,對她?來說就是折磨,隻能用蠶絲被遮掩身體?。」


    言祈靈忽然轉向身側始終沉默的青年,問:


    「我說這些事?,你會不會不想聽。」


    明儀陽迴以一視,垂下雪色眼睫:


    「想聽啊,你都聽了我這麽多故事?,我也總得知道點?你的事?情吧。你繼續。」


    「……總之,她?菸癮也愈發地大,若一時不滿足,就大喊大叫,苦痛非常,完全沒了人樣。」


    男人仰著蒼白的麵龐迎著青色月光,長得恰到好處的鼻樑和下頷撐起漂亮的側臉弧度:


    「她?在我年少時,花容月貌,風情萬種,猶如白玉蘭。她?常說:君子?立於世,當無愧乎天地宗廟,以德修身,克己復禮,世澤萬代。我曾經以她?這句話為箴言,可她?卻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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