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邊要動自己的打算,剛剛像蜻蜓那樣扇了兩下翅膀,郭承琪就從省城的何汝仁和兒子郭岐賢兩個渠道得到了證實。趕在消息傳迴到綿上縣之前,郭承琪借口開會,接連上了兩次省城,又跑了趟河邊村。他這迴好比搬運工,滿當當出門,空蕩蕩迴來。宴請自然是少不了的,都選在高雅偏僻之處。他充分施展自己的口才與酒量,博得了許多同情和理解,也得到許多承諾。


    “當家三年狗也嫌”,這是人家安慰他的。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是他自慰的。


    “卷土重來未可知”。反戈一擊的想法,很快就變成一時牢騷,被強摁到水麵以下了。他現在想要的,隻是體體麵麵地離開綿上縣。


    又一日,何汝仁報來訊息,說祖籍古陶的省檢察官雷某的老娘壽終正寢,省裏很多人要前往吊唁。郭承琪聞言大喜,當下約定一同前去。到這天,郭承琪在古陶城口接到何汝仁一行。大家來到雷某府上,見到主人,麵色沉痛,執手相看淚眼,說了“節哀順便”,鄭重其事到靈前吊過,又到禮房隨了大禮,一起出門來。


    郭承琪說,這古陶縣有個鎮國寺和雙林寺,不妨去走走。到了鎮國寺,由老和尚陪著走了圈,每個殿都敬了香,叩了頭,上了布施。人人皆有所願,個個虔誠莊重。逛完了去吃飯,酒都喝了不少。何汝仁和郭承琪叫了幾輛黃包車,載著各位來到楊柳巷,安頓幾位進了客房。


    郭承琪問老鴇:“有個叫鶯兒的,如今可還在?”


    老鴇眼毒得很,早認出郭承琪,卻隻當是初見:“呀呀呀,老板居然知道她!她前生修的福氣,找了個好殷實的人家,嫁出去啦。”


    何汝仁笑著說:“該是讓人拐跑了吧?”


    老鴇賠笑道:“女大不由娘,嫁人都是遲早的事哩。”


    郭承琪心思不在這上麵,安頓了何汝仁,預付了逍遙款,另要了間房喝茶,喝到他幾個完事,按照何汝仁事先的囑咐,到各房間表達了心意,然後跟何汝仁商量,是不是另找個客棧住下。何汝仁說,叨擾承琪兄破費不少,夠意思。這些人雖說做不了主,幫襯一下是沒問題的。說罷,何汝仁糾集各位出門,彼此揮手作別。


    郭承琪的去留,也牽動著斛家的心。


    先是,郭承琪告訴女兒頎英,頎英告訴明文,明文告訴父親穆羽和張雪晴,穆羽告訴趙先生,雪晴告訴爹爹。就像一棵快速生長的樹,從根上長起,直到樹幹,樹枝,樹葉,很快就傳遍了縣城的每個角落。


    知道父親即將離任,頎英當天就迴到娘家,一住就是好幾天。她擔心以後盡孝機會少,恨不得把能做的事統統都做了,能寬心的話統統都說了,隻為博得父母開心和欣慰。


    頎英問父親:“畢竟走一處不如守一處,爹爹就不能跟上峰說說,還留在綿上縣嗎?爹爹在省裏也有至交。爹爹不好意思說,他們也不能幫忙說說嗎?”


    郭承琪笑著說:“沒什麽不好意思。是覺得沒啥意思了。哪有在同一地方幹到終老的?我能綿上縣幹這麽多年,已是破例。就算沒有那事,我也打算挪挪地方了。”


    頎英說:“女兒說句不中聽的話。像爹爹這樣辛苦地做官,真不如辭了,然後爹爹找個營生,一家人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不知道有多愜意。”


    自己就是池塘裏的一條魚,官場就是這池塘。魚靠這池水養著,大魚靠小魚養著。別看他們平時活蹦亂跳,一旦遭遇大旱,池裏水幹涸了,無論大魚小魚,統統會成為幹屍。一條聰明的魚,能從這個池塘跳到另一個池塘嗎?郭承琪歎口氣,對女兒說:


    “今日這官場,要莫不進來,進來了就莫想出去。把官辭了,天下再大,怕也找不到清靜的地兒。善始好說,想要善終,難呐!”


    頎英眼圈泛紅:“實在是不想讓爹娘走。”


    這話一說,頎英娘的淚也掛不住了。她跟了郭承琪大半輩子,擔驚受怕的日子海了,不怕有什麽風吹浪打,滿心隻盼著兒女們好。岐賢在省城任文職,兒媳婦雅嫻相夫教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沒什麽可擔心的。岐清身在行伍,行軍作戰犯兇履險乃是家常便飯,總是叫人醒夢兩牽。再有就是頎英。先是她婚後不育,被人家閑言碎語的,抬不起頭來;如今幸而身懷六甲,又擔心她身體弱,怕人家照顧不好她,穩不住胎。她強抑著感傷安慰女兒:


    “我們不過是去省城,又不是去山南海北,也不是去赴湯蹈火。女兒想娘了,就打個電話;我們啥時候想迴來,你們啥時想去,方便得很。將來有了外甥,你們母子時不時地來省城住,一家人其樂融融地,你說有多好!”


    原是勸父母開心,沒想到母親反倒安慰起自己來,頎英於是轉移話題說些別的。說著說著,一不留神,話題不由得又繞了迴來。頎英問父親:


    “那邊也有公房嗎?”


    “有是有,隻是太窄逼,住著不方便。我讓岐賢在外麵買了一處,是慶成公留下的老宅院,正雇人收拾著。三兩天收拾好了,岐清派車來,先把東西拉過去。”


    這幾日,郭承琪還照常到縣衙。快刀斬亂麻似的,將累年積攢的公事、私事一件件處理掉,效率就要趕上鳳雛龐統了。他挨櫃子整理文件,可以留下的重新放好,要帶走的單另裝箱,其他的塞到火爐裏統統燒為灰燼。


    這期間,趙先生來找過一次。他是為一個學生求情來的。那學生將抗日傳單貼到政府門匾上,被抓了現行。郭承琪也不認真計較,賣給先生個麵子,隻教給馬王廟送二斤麻油了事。送先生到縣衙門口,郭承琪問:


    “承琪經營綿上多年,先生以為如何?”


    趙先生反問道:“知事大人以為呢?”


    郭承琪指著門側的石獅子,笑著問:“可比得此物?”


    先生啞然失笑:“易生不敢妄評。當問蒼生耳。”


    騰出空來,郭承琪也把縣衙重新走了一遍,走得心裏五味雜陳。親筆題寫的“牧愛堂”匾上新落了麻雀拉肚子的傑作。新送來的金匾孤零零地在議事亭角落裏斜倚著,空自鮮豔醒目,隻是不好意思出閣了。他去郵局寄了十幾封信,去城北看了農桑局的試驗田,又去石河視察了“整理村範”先進點。剛來綿上時,親自栽下的桐樹,已經長到了碗口粗。從那裏迴來,他又前往慰勉前縣誌參編人員。


    別人見到郭承琪已不那樣拘謹,已有人敢於開他的玩笑,調侃他的衣著和政績,埋怨他的辦事拖遝和不盡心了。郭承琪哪裏還計較這些,灑脫滴笑笑而已。不過由此可知,所謂八麵威風是怎樣的一迴事。


    郭承琪家突然又門庭若市起來。前來拜訪的,一類是連著筋骨、利害相關的;一類是引為親信、有恩於斯的;一類是撇開世故,真心敬重的。他們大多是想趁知事離去之前,求他兌現承諾或格外開恩。郭承琪不是傻子,絕不會給將要接任的那個自命不凡的家夥留下任何把柄,因此,凡能送的人情盡量送,不能送的人情堅決不送。


    穆羽也來過一次。他提著壇陳年花雕,進門便說要好好喝兩口。他倆有默契似的,絕口不提調任之事,兩瓶酒不知不覺就下了肚。郭承琪問穆羽:


    “還喝?”


    “喝!”


    “那就喝!”


    郭承琪去書房拿來壇“得造花香”的老白汾,又接著喝。郭承琪從來沒見識過穆羽的海量,若不是夫人橫加幹涉,這壇酒怕也難逃傾覆之虞。吃過飯,穆羽起身告辭。出了大門走出幾步,複轉迴頭,醉眼蒙矓瞅著郭承琪:


    “塞翁走失馬,焉知非福耶。也好也好!”


    郭承琪向親家揮手,身子一晃靠在牆頭,隻覺胃裏一陣翻騰,咽了口酸水,半醉半醒地道:


    “久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算啦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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