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自連綿,黃葉自飄零。


    時不時可見的抗日標語,十分亮眼。通往書院的石條街上,店鋪門冷清地開著,數得見的幾個行人。明義先去書院,看門的說先生在家。來到先生家,先生也不在。老婆婆拿出封信和一個卷軸給明義,說是先生囑咐讓轉交的。


    迴到府裏,明義展開卷軸。


    這是嶽鵬舉的“滿江紅?怒發衝冠”。這幅字,滿卷狂草一氣嗬成,悲憤之情直達紙背,更有數處似是淚漬。長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艱。那該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燭光之下,先生思及國土殘破、民眾流離,深恨自己老邁體弱,無以驅寇報國,愁緒滿腸而無處排遣,奮筆而就。明義感歎,這是何等的襟懷與風骨!


    明義又拆開那封信。共是四頁,竟有三頁是畫,畫得很粗糙。第一頁畫著個姑娘走去的背影和一條馬鞭,馬鞭旁落著幾滴淚水;第二頁畫的是船公劃牛皮筏過大河,皮筏上站著個後生,後生指著河對麵的山頂,山頂五角星放射著太陽般的光芒;第三幅是洞房,一對新人並肩而坐,新郎拿著秤杆,正要去挑新娘的蓋頭。


    最末一頁,才是趙先生的信。


    信中說,倭寇犯華,遼沈淪陷,國人蒙難,百姓流離,然國府姑息養患,三軍避敵千裏,不思收複失地,反而冀望於國聯調停。豈不知所謂國聯者,皆是犯我民族、欺我百姓、裂我山河之宿敵,真緣木求魚也,與虎謀皮也,白日做夢也。易生老邁,然而亦不願病臥床簀,徒作悲鳴。今白山黑水之間,義師蜂起,前赴後繼,奔走唿號,不絕於耳。救亡圖存,匹夫有責;強我華夏,實賴後生也。聞汝省親欲歸,恐無暇相敘,拙書一軸以贈。文末數行小字,大意是說,附的三幅圖,乃是常柱兒懇請轉交的,圖中涵義,不敢妄自揣測。讀過這幾行小字,再細細看那圖,明義心中已然明了如鏡,不免又是一陣感歎。


    次日,明義要返校了。合府上下起個大早。穆羽夫婦將備冬衣服打了個包袱,又精選蓮花溝的柿餅、沙堡莊的花生,張南村的大棗和裕合成的點心,裝了滿滿一提盒。這邊收拾停當不久,明仁帶著明孝和文淑也到了。


    一家人送明義到大門口,見那車上也是大包小包的。穆羽對夫人說,幸好沒按你的主意,否則一輛車都拉不上哩,也不想想,這第多東西,孩們怎麽拿得動。婦人說,這不是怕孩們在外邊吃不好、穿不暖麽,哪像你,什麽心也不操。張媽說,曆來有兒行千裏母擔憂,沒聽說過父擔憂的。穆羽笑著說,當父親的擔憂,豈是你們女流之輩知道的!


    明文拉明義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你二哥有下落了。明義問就是那個吳敏虎嗎?明文沒有迴答,然而從他眼神裏,明義已看到了答案,滿心歡喜向親人們辭行。


    車在路上,文淑向明義打聽省城的各種事情,她根本不滿足明孝之前的介紹。明義有意無意說起常柱兒,她不接茬。她又打聽那個所謂趙先生的朋友是甚人?明義也推說不知道。到了古陶站,明仁將車停在路旁。明義去買票,發現文淑跟在後麵,就說,哥給你也買張吧?還沒等她開口,明孝就說:“走吧,去了把你賣掉!”


    趁等車的時間,明義、明孝和文淑到附近集市上轉悠。正好有一隊學生高唿抗日口號從站前經過。文淑跟在隊伍後麵,依樣學樣走了一段,跑迴來對明義說:


    “前幾天,咱堡也去過城裏的學生。”


    明孝說:“我聽說,哥居然還幫他們召集起全村人,包括警務所的,補充聯防隊的,統統集中起來,聽他們演講。文淑不識羞,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登台發表高論。”


    文淑害羞地擺手:“我哪有什麽高論!”


    明孝說:“你站得高,嗓門高,不是高論是什麽!”


    來到個小廣場,見前麵圍著一群人,裏麵有個耍把式賣藝的,明孝上前去看。文淑也要跟著去,被明義叫住了。明義從口袋裏拿出那三頁信箋讓文淑看。文淑還以為小孩子們的塗鴉,看著看著,腳步停了下來。當得知是常柱兒已離開綿上,行前留下這些畫表明心跡時,她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她好像才剛認識了他,她的心終於為他的赤誠而打開。她平生第一次為他流下了熱淚。


    “他怎麽是這樣一個人。”


    前天午後,常柱兒到明月堡送棉絮。臨走,他來到文淑房間。下人未經允許,是不可以進主人房間的。文淑有些驚訝,但並沒攆他出去。他幾乎是如法炮製,借口遞給她從綢緞莊買來的絲巾,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反對他這樣,而且允許他給自己係上絲巾,允許他站在身後,隻隔著拳頭大的地方,一起看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自己好漂亮!她被這漂亮震撼到了,柔聲表示感謝,同時也表明,反對他隨便花掉辛辛苦苦掙來的零花錢。不隻如此,她還允許他和自己並排坐在炕沿上,哼唱那些哥哥妹妹的曲兒。這種曲兒曾是她極厭惡的,可是現在卻成了極富情趣的了。


    那時候,文淑並不知道,姑娘家對後生是不能姑息縱容的。果然,坐了一會兒,猶豫了一會兒,常柱兒終於鼓足勇氣,向她表白了心意。他說他待見她,待見得要命,恨不得每天眨眼就能見到她;他信誓旦旦地說,隻要給他兩年時間,他一定像明仁哥娶好月那樣,風風光光地把她娶了。文淑才不相信他的鬼話!怎麽可能呢?可問題是,她並沒有打擊他的狂妄和自信,而是以欣賞的目光看著他,而這對他而言,簡直就是無聲的鼓勵。那時,常柱兒火辣辣地注視著文淑,這火也燒著文淑的耳垂,她的臉龐,她的心。他猛地抱住了她,瘋子一樣……


    “可是,我居然打了他。”文淑痛心地說:“我把他趕了出去。我還說,除非他蓋起盛記那樣的大院,開著綢緞莊那樣的門麵,除非他掙的錢能從明月堡的堡門起,挨個兒排到府門口,否則這輩子也別再登俺家的門。是我,是我傷了他的心,逼他走上了一條不可知的路。”


    文淑突然揚了揚頭,咬咬嘴唇,堅定地說:“好吧,我等他就是了。我等他兩年。不,我要一直等到他迴來,等他風風光光地迴來,哪怕等他一輩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湛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湛泉並收藏明月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