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上縣城,酷熱難耐。


    視野內,兩隻蒼蠅嗡嗡亂耳。郭承琪憤然追尋著拍死一隻,另一隻受驚嚇,伏在頂篷不敢再動。屋裏待著不勝煩,郭承琪捉了把緞麵題詩的折扇,到院中透風。


    一整天,郭承琪都在忙著見人。或請來府裏,或前去拜訪。被他造訪和約見的,見知事大人屈尊紆貴,態度誠懇,真如一輪紅日自西出,詫異又不安。對郭承琪要退還的錢物,有心存顧慮、死活不收的,也有欲推還就、勉強收了的。郭承琪又給上下有過款曲的官員去了電話,請人家看往日的情分上,幫他度過這個坎,免得一損俱損。


    忙著這些,郭承琪覺得自己頗委屈。這幾年來,自己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順便攬些財物,不過是為了上下周旋,卻不料被一場意外弄得如此不堪。這官場便是一染缸,容不下清白做人,也是一江湖,由不得人逍遙,隻能隨波逐流。一朝醒悟過來,想要迴頭,早無去路。他向親近的人傾訴,講所經曆的那些忍讓和掙紮、陰謀和殺戮、風光和孤獨。一邊傾訴,一邊又為自己激烈地辯護。他的一切作為,無非是為了自身的良好存在,為了使既有的延續、所盼的成為現實,難道這也是錯的嗎?


    此時的綿上縣,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東走西竄之後,胡守圓成功聯絡到幾個誌同道合的。他們將小冊子記錄的東西,以及關於郭、斛兩家相互勾結、欺行霸市的坊間傳聞添油加醋整理起來,不同筆跡謄抄了數十份,準備四處張貼;他們又物色了幾個憤青,讓他們在學生中串聯,發動學生上街以壯聲勢;他們又派人打通關節,將匿名信分送到省府和黨部要員手裏。


    郭承琪並不知道,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正是他最看不起的魏拐子和胡守圓。


    夜深了,睡不著,郭承琪披衣來到院中。自院門到房門,又從房門到院門,往返了不知多少迴。他既憂心岐清此行不能如願,又天然地擔心他的安全。他時不時地到門洞裏、院牆根側耳細聽。他讓自己想出各種理由,好排除那些令人恐懼和不安的念頭。


    終於等到了響亮的敲門聲!然而他等來的,不是兒子岐清,是汾陽駐軍的傳命兵。傳令兵告訴郭承琪,自綿上縣逃出的車健殘部已經與汾孝各地暴動未遂的共黨分子合流,在呂梁山中建立了工農武裝,大有泛濫之勢,部隊受命清剿。軍務緊急,要郭岐清參謀收到命令後火速歸隊。


    郭承琪陡然愣在了那裏,好一陣才迴過神來。他告訴傳令兵,岐清應縣政府之請,協助清剿土匪,現已在迴來路上,明日午前保證歸隊,絕不會誤了軍機大事。傳令兵去後,郭承琪沒法在家裏待著了,立刻前往警署。一到警署,別無二話,讓值班警員火速去叫魏拐子。


    魏拐子猶猶疑疑地來到警署,問郭承琪:


    “出什麽事了?”


    郭承琪半遮半掩地道:“岐清受縣府之托清剿仝豹餘黨,至今未歸。煩勞局長帶人往山裏接應一下。”


    “此刻?山裏?”


    “是。”


    聽郭承琪如此說,魏拐子膽正了。他不再隱忍,開始表達心中的不滿:


    “我和弟兄們不怕犧牲,專心保境安民,為知事大人效力。死的死了,傷的還在養傷。大夥既不居功,也不好意思邀賞。可是如今,知事有了要緊事,卻刻意瞞著大夥,隻怕傷了大夥的心。說句不該說的,我身為警察局長,手下也不全是酒囊飯袋,對付區區些山匪,何勞公子去冒險?”


    郭承琪放下身段,再三解釋。他說,原本就沒想用岐清,正好他迴來,看見家裏淩亂,心中氣憤不平,這才帶兵前去清剿。可就在剛才,部隊上來人,說有緊急任務,催著讓歸建,隻好煩局長前去接應一下。


    魏拐子胸脯拍得山響,立刻召集人手去了。他帶著他的隊伍蝸牛那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根本不去打聽岐清他們現在哪裏,情況怎樣,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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