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清苦,留些盤纏傍身,我們也好放心。」


    這老者也曾與沈父一朝同做臣,嚴格意義上來講,沈仰一聲叔叔也叫得。


    沈仰默聲良久,道了聲謝。


    葛酉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走後,收拾營帳的小兵從桌上找到了這包銀子,急急跑到葛酉帳前; 「大人,沈大公子沒有帶走。現在他還沒走遠,可需我們追上去?」


    「哦對了,還有這個。」小兵將沈仰的一封手信遞給了葛酉。


    葛酉看完才道,不必追了。


    沈兄啊沈兄


    他在心中暗暗感慨:


    你這個孩子,倒將你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


    ……


    川齊養了這麽多將士,照沈仰的話來說,那包銀子連給營地將士們加個餐都尚且緊張,他又怎麽可能會收下。


    這一路清苦,沈仰伶仃一人。


    白日裏隻幾個銅板買幹糧果腹就可。晚間休息就宿在城中的廟庵。


    他什麽都沒帶,唯獨帶走的,隻有沈驕的那捧灰。


    他要帶著這捧迴迴到故土,讓沈驕安葬在父母族人身邊,才不孤單。


    這晚狂風急雨,沈仰將馬匹牽到廟中避雨。


    隻不知為何,這廟中竟格外清淨,偌大殿堂空無一人。


    往日裏他宿在這種地方,總能碰見三兩成群的乞丐,對他們而言,這種地方就是安身所。


    可這麽整潔的殿內,積了厚厚一層灰,除此之外,沒有人過留下的任何痕跡。


    沈仰接了雨水沾帕子,將那被世人遺忘的菩薩像仔仔細細地擦拭一遍。


    眉目慈悲的菩薩就在黑夜中注視著他。


    靜默無聲。


    彩漆掉了不少,又是這樣的荒涼,倒讓人聯想到那書中所講的落難泥菩薩。


    沈仰輕嘆一聲。


    突然


    「哐當」一聲巨響,廟門被狂風吹開。


    吱吱呀呀,混著雨水掃進來。


    沈仰沒有在意。


    他轉身,正欲關上門。忽然聽得一聲低低的泣音。


    那聲音貓兒叫一樣微弱,聽力極好的沈仰關門的手頓了頓。


    「哥哥,」那道哭泣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一聲哥哥,讓沈仰的心瞬間顫動。


    他恍惚聽到是沈驕在耳邊喚自己,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跑到了雨中。


    冰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激醒了他的神誌。


    怎麽可能呢。他苦笑一聲,沈驕的棺槨是他親自燒的。


    他腳步沉重,往廟裏走去。


    「哥哥,你怎麽渾身都濕透了?」廟門裏,站著個身姿清瘦的少年。


    見到沈仰神不守舍地在門外盯著自己。他輕輕一笑,努了努嘴:「怎麽,你不想看見我嗎?」


    轟隆——!


    天邊一聲驚雷,照亮了廟宇裏那人的臉,還有角落中四分五裂的菩薩相。


    無癡無妄


    是乃大智慧


    沈仰向來不信鬼神一說,可是此刻,麵前那人眉眼愈發熟悉,最終,與時常出現在他夢中的人臉重合。


    錯不了的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沈驕!


    他沒有死?


    他竟然沒有死嗎?!


    沈仰滿臉不可置信。


    他一躍奔到廟中,看著眼前那人熟悉的眉眼。他顫抖的雙手落在他的雙頰。


    那是皮膚溫熱微彈的觸感。


    是隻有活人才會有的溫度。


    沈仰隻當這是一場異夢。可是沈驕一下抱住了他。


    「哥哥,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沈驕告狀的樣子與原先別無二致,沈仰從前隻會訓誡他不可太過嬌氣,可是現在,這道聲音竟是沈仰朝思暮想想要聽見的。


    他聽見自己哽塞著迴答:「哥哥,哥哥日後定會好好保護你,不叫你再受一點委屈。」


    沈驕忽然推開他。


    紅唇輕啟,滿臉悲戚:「不!你們隻會偏袒漸眠!你也好,薄奚也罷,你們都變了!」


    就在瞬間


    沈驕那張臉變幻了,


    原先泣淚的眼睛隻剩下黑洞洞的眼眶,他的臉上,身上,俱是傷痕。


    他又恢復了那副沈仰在棺中看見他的模樣。


    「不!不——!」沈仰目眥欲裂,想要伸手抱住他,可卻隻能抓到一層虛幻的霧一樣的輕煙。


    沈驕就在霧中朝他喊叫, 「哥哥,哥哥,我好疼啊!」


    「哥哥,我好疼啊!」這張麵容與幼年時跌倒跟沈仰撒嬌的臉頰重疊起來。


    他就那麽拿空洞的眼眶瞧著沈仰,低低訴說自己的痛苦。


    沈仰像個乞兒一樣地跌在地上。


    他試圖抓住弟弟作為「人」的實體,可是不管怎樣,手指穿過的,都是那一縷薄薄的輕煙。


    「哥哥。」沈仰單膝跪在他身前。麵容復又恢復成了原先完好無缺的目光:


    「給我你的心,我好疼啊。」


    他輕輕貼在沈仰的胸膛前,聽著那裏麵平緩起伏的心跳聲,眼中復現眷戀:「哥哥,這顆心好熱,好熱。」


    眼前的東西,或許並不是沈驕。荒郊野嶺,他可能會是什麽野仙狐怪。


    沈仰應該恢復理智,用他的袖劍將麵前這個披著他弟弟皮子的東西刺死。


    這麽拙劣的迷惑,不會有人能相信的。


    可是沈仰瞧著這張可憐的小臉,輕輕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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