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四年,冬。


    鋪天蓋地一場大雪,整個天地間都是一場白皚皚。萬鬆蒼翠附上冰霜,四下荒無人聲,越發顯得破敗淒涼。野獸從雪地裏跑過,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奔著消失在雪地的盡頭。


    “阿凰,不能停,他們追上來了!”


    昏暗的地平線上,兩個黑影扶持著踉踉蹌蹌的走近,其中一個似乎絆到了什麽,猛地一個趔趄,一頭紮進了雪地裏,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旁邊的青年急得汗都下來了,倉促間來不及想,彎腰將地上的人一把撈起來扛上了背。


    “阿不,你先逃吧,別管我了,我……我實在是跑不動了!”被他扛著的人瘦瘦高高的,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蒙住了臉,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卻細細的,帶著幾分哽咽,被凜冽的寒風一吹就散在了空氣裏。


    是個女子。


    被稱為阿不的青年鼻子和臉龐都紅彤彤的,聞言不但沒有放開她,反而將她搭在胸前的手拽得更緊,含淚的眸子十分倔強:“不,不行,我一定要帶著你平安逃出去。阿凰,別放棄,再往前走幾十裏路,咱們就能到陳明關了。等到了陳明關,我去找駱駝,帶著你去關外暫避風頭。”


    “再這樣下去,咱們誰都走不了!”被他背著的女子掙紮著要下來,似乎是在哀求:“阿不,你聽話好不好?”


    “不聽!”阿不說著,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有人來了,快躲起來!”


    可是四下雪白,躲,又能往哪裏躲?


    兩人對視一眼,沒奈何,隻得一咬牙,繼續沒命的往前跑。


    天不遂人願,才跑了小半柱香,眼前驟然一空,竟是跑到了一處懸崖峭壁!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漸漸的,還能聽見那些人的喝罵聲和說話聲。阿不和那少女驚得雙雙抱在一起,少女渾身抖如篩糠,驚懼的往阿不的懷裏鑽。阿不踩落了一些雪團,雪團撲簌簌往看不見的深淵墜去,半天聽不見響動。


    少女和阿不頓時露出了幾分絕望之色。


    身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身前,是緊追不舍的修羅,退無路,進無門,難道真是天要亡她裴氏一門?


    眨眼間,追兵就到了眼前,足足有七匹駿馬,馬上皆是身穿勁裝的男人。


    這是京師衛,由皇帝親自管理的煞神,派出了這麽多人追捕兩人,看似興師動眾,實則是為了萬無一失。


    “束手就擒!”


    “若再跑,休怪我等辣手無情!”


    “哼,你爹投敵賣國,你別以為跑出了東陸,北魏的人就能收留你,做夢!皇上有旨,裴家哪怕是一隻蒼蠅都不能留,你以為你能跑的了?再跑,我就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這些人說一句,少女的臉就白了一分,卻在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憤然的抬起頭,恨聲開口:“我們裴家沒有做錯事,我們是冤枉的!”


    這少女正是東陸裴家的大小姐,裴凰鳴。如今裴家全部都被關押候斬,她卻在阿不的幫助下逃了出來,才引得京師衛不遠千裏的追捕。


    “冤枉的話,跟陛下說去吧!”領頭人不耐煩起來,揚起手中的弓箭,嗬斥:“你到底過不過來!”


    裴凰鳴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頓時就踩了空,身子猛地往後一倒,裴凰鳴扯著阿不,雙雙跌了下去,最後所見,是京師衛驚慌下馬衝過來的情景。同時,京師衛領頭的人立即張弓搭箭,三箭齊發,蒼羽箭抖著翎射向了她。


    “啊——”一聲悶哼,是阿不在空中用力扭了她一下,將她壓在自己的身下,那三支剪頓時齊齊射入了阿不的後背。


    緊接著,她隻覺得身體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然後,一陣鈍痛從後背蔓延開,內髒都像被震碎了一般,痛得眼前發黑。


    阿不砸在她身側,雙目緊閉,猙獰的箭頭穿胸而過,留下三個血窟窿。


    在快落地的關頭,他硬生生的在空中托舉了裴凰鳴一下,減緩了她下墜的力道,自己卻加倍的重重砸了下去,將背上的箭都砸到了胸前來。


    裴凰鳴躺在冰冷的雪地裏,無助的呻吟了小半天,才重新能夠看見。


    撲鼻一股血腥味,重,很重!


    她疑惑的扭頭,看向了旁邊,卻見茫茫雪地裏,一望無際全是死屍。這些屍體有的身穿紅白相間的衣服,有的身穿青色的衣服,橫七豎八的躺著,甚少有完整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斷了腿,還有的頭顱飛得老遠,身體畸形的歪在地上。白雪被暗紅色的血液染透,觸目驚心,格外震撼。


    這是……戰場?


    死了這麽多人,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裴凰鳴看得一陣惡心,連忙將頭扭向另一邊。


    瞳孔一下猛地放大,這一邊,阿不靜靜的躺著,已經沒了唿吸。


    “阿不——”裴凰鳴顧不得疼痛和這滿地的屍體,急忙撲了過去,沙啞地喊了一聲,喉嚨裏噴出一口血來。


    終究還是傷了內髒!


    身側的少年睜著雙目,已經不能再迴答她半個字。


    裴凰鳴頭頂的天完全塌了下來,呆坐在阿不身邊,雙腿發軟,心中一陣陣的絞痛。兩人從京中一路逃出,整整九百裏路,都是阿不在照顧她、保護她。爹沒了,娘沒了,兄長和妹妹都沒了,眼下,連阿不都走了。


    他們都走了……


    裴凰鳴坐了許久。直到渾身都被冷風吹得僵硬,才低著頭緩緩撫上他的眼睛,合上他的雙眼。她輕輕為他整理容顏,合上散開的衣服,不經意間,手摸到他胸口的箭,便慢慢的握緊了。


    溫……


    箭頭上刻了一個小小的“溫”字!


    寒芒頓時湧上了她的眼角:溫,是溫疏的部下,這些人是溫疏的部下!是他的人殺了阿不!


    “阿不,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努力往西北走,走出東陸,走進大漠裏,讓他們再也抓不到我。阿不,我會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再迴來向他們討迴這筆血債,我會替我爹娘申冤雪恥,我會給你報仇!”她沒有流淚,眼淚早在一路的逃亡裏流幹了,她撐著站起身來,將阿不腰間的佩刀取下,掛在自己的腰上,最後看了一眼阿不的屍體,她咬牙:“阿不,我說到做到!”


    裴凰鳴一步步往前挪,她知道自己走不遠,也沒打算繼續逃。


    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再跑下去隻是徒勞無功!


    用腦子,爹說過,遇事要多用腦子!


    裴凰鳴的眼睛死死的睜著,忍著惡心掃過這滿地的屍體,不多時,找到一具跟阿不的身形差不多的,三下五除二便動手撥了他的戰袍,又費力的拖了別的屍體過來,將這具屍體蓋住了。


    她爬迴阿不的身邊,將阿不身上的箭拔了,把剝下來的衣服給阿不套上後,將阿不拖到戰場中間來。


    接著,她又如法炮製,給自己也尋了一身戰袍。


    她將頭發挽成男子的發髻,用阿不的血抹了自己的臉,將一張白玉的臉龐抹得麵無全非無從辨認後,才緊緊的抓著阿不冰冷僵硬的手掌,睡在一片血汙裏,依偎在阿不左右。


    萬籟俱寂。


    這個時節,山中的餓狼早已缺了口糧,不斷的發出嚎叫。這裏有一片屍首,正在這些餓狼的美食,隻怕再過一會兒,狼群就會集結而來。


    她抱著阿不的刀,又冷又怕,既害怕那些人找來,又害怕被狼吃了,也害怕這滿地的屍體。她生在裴家,是爹娘捧在手心裏的金枝玉葉,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見過這麽多的屍體,更別提躺在一群死人中間。四周越是安靜,便連一點點的響動都顯得嚇人,挑撥得她脆弱的神經險些崩潰。


    挨了兩炷香時間,便聽到馬蹄聲響了起來。


    裴凰鳴嚇得一動不動,卻豎起了兩隻耳朵聽著這些人的動靜。


    “這懸崖不算高,落下來肯定死不了,沒看到人,一定是跑了!”有人說:“我們向著北邊追,他們受了傷,跑不快的。”


    “這裏是怎麽一迴事?”


    “這兩個罪奴真是能跑,我們都追著他們跑了九百裏了,早就到了邊境。如今在跟北魏打仗,看到屍體有什麽好驚奇的!一群不開眼的東西!不過,這一場戰事這樣慘烈,我們東陸這一仗吃虧不小。”


    “有些屍體都還有餘溫,看來剛結束戰鬥不久。我們要抓緊時間,別迎頭撞上北魏人,那就麻煩了。”


    “那兩個罪奴往北邊走,說不定這會兒都死了!”


    這些人說話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但並未走遠,京師衛辦事素來謹慎,看來,這些人是在屍體裏搜尋,怕她們躲在這裏。


    裴凰鳴抱住刀,心跳聲一聲更比一聲響,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聽著耳邊漸漸逼近的腳步聲,心中拚著一股狠勁,若是真被發現了,她便要跟他們拚了,能殺一個算一個,就算是死呢,她也要努力拖一個墊背的,才對得起死去的阿不!


    近了,數著步子,來人已離她不過十幾步遠……


    裴凰鳴一咬牙,正要一躍而起,卻聽見遠處又傳來了一片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來的是敵人,還是東陸人?


    裴凰鳴悚然一驚,這一下,是真的一點都不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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