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時我在春狩上獨殺了一頭獅子,正諫大夫說了句「魏王類先帝」,可是轉年,皇帝就把我流放到了涼州。」


    他終於皺了皺眉:「君威難測……至少最初的時候,我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流放的宗親,一向不會有什麽好結果,薛王,就是三皇子——你也許已經不記得了。皇帝名義上將他貶謫巴蜀,他才離開長安,便在驛站被逼自盡。」


    綏綏倒吸一口涼氣。


    他淡淡說了下去:「初到涼州的那幾年,我習慣了把阿娘的舊物放在枕下,才不至於一夕數驚。」


    「我一直覺得,能有兩件舊物依傍,已經是難得的事……直到那些晚上。」


    是那些被軟禁在魏王府的夜晚。李重駿沒有明說,綏綏卻聽懂了。他看向窗外:「你伏在我的懷裏囈語,我才忽然覺得後怕——從前在涼州的日日夜夜,那樣冷清,我究竟是怎樣挨過來的。」


    綏綏疑惑道:「……囈語?」


    李重駿無奈:「就是說夢話。」


    綏綏驚了一驚:「啊?那我都說什麽了?」


    李重駿仰唇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綏綏生怕流露了自己的心事,一下子紅了臉。她連忙追問,他卻再不肯說。


    又有什麽好說呢?


    她念叨的不過是些瑣碎的事情,他的傷,他的藥;


    生死剎那,一刻比一刻危險,可她惦記的,隻是他的傷,他的藥。


    綏綏見他不說話,又羞又惱,可他才把身世告訴她,聽上去那麽慘。尤其是他六歲的時候阿娘就死了,她也是六歲沒了娘,推己及人,她都不好意思生氣了,隻好說:「那太子妃——」


    李重駿合了合眼,平平道:「她小名的確有怡,怡怡如也的怡。」


    怡怡如也又是個什麽東西……綏綏又難住了。


    她想了想,終於找到一處破綻:「之前你說是皇帝要害我,既然你說不喜歡太子妃,又為什麽要替她洗刷冤屈?」


    第七十五章 一石二鳥


    提起太子妃,綏綏重新理直氣壯了起來。


    她挑釁看著李重駿,恨不得問得他啞口無言,可李重駿真的啞口無言了,她又有點著急。


    他終於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皇帝投毒害你,本意卻是嫁禍楊梵音。此次遼東戰事仍由我與楊二領兵,比征討烏孫宏大得多。那時不過人馬數千,這一次,卻是徵調天下兵馬。他如何放得下心?」


    綏綏沒想到,怎麽突然說起打仗來了。


    李重駿笑了笑:「皇帝知道,殺了你,我一定要肝腸寸斷。嫁禍給楊梵音,一則使我與楊家結怨,二來,我一旦揚言廢她,皇帝正好出麵安撫,救她於囹圄,令楊家感激。一石二鳥,皆於他有利。」


    他沒有說喜歡她,綏綏卻像被針紮了一下。


    她極力抵抗心裏的異樣,看著李重駿,慢慢道:「所以,那些紙人也是你做下的?太子妃床下的,還有你床下的……為了引誘人懷疑太子妃是被人陷害,以此徹查,然後……」她想起那件事的結局,是下毒的梅娘供出了皇後,「還有皇後!皇後也是被你陷害嗎?」


    李重駿似乎有些疲憊,他說:「綏綏,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但綏綏一定要聽。


    過了好一會兒,他倚倒在了屏風上,慢慢係迴袍子,講給她聽。在綏綏聽來,簡直像天方夜譚。


    他告訴她,是他離間了梅娘與皇帝,再指使梅娘翻供去指認皇後。


    三堂會審,鐵證當前,這個皇後,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的了。在外人看來,隻會覺得盧皇後自作孽,他們卻不知道,這次她真的是冤枉的;而在崔盧看來,這一切都是皇帝的設局,是皇帝撕破了僅剩的表麵平靜,徹底向他們宣戰。


    君要臣反,臣也不得不反了。


    眼下的遼東戰事,表麵是為了征討高句麗,實際上真正的目標卻是崔盧。


    打仗是最能賺錢的事業,虛報軍餉,私販軍械,可以抽油頭的地方多了。世族一直在暗中資敵,隴西貴族通西域,崔盧通高句麗。承平年月,通敵可以弄錢,要打仗了,更可以藉此由頭造反。崔盧已經為此籌備了許多年。


    皇帝本不想這麽快打仗的,可是盧皇後的廢黜加速了這一切,高句麗陳兵壓境,皇帝也別無選擇了。


    綏綏聽得目瞪口呆。


    她想起賀拔對她說,遼東將要和高句麗打仗,她卻不知道,這場戰爭背後還有這許多因果。


    她更不知道,是李重駿一手促成了它。


    李重駿這次沒有再文縐縐的,他平鋪直敘地說給她,雖然不像說書先生那樣故弄玄虛,裏麵又沒有鬼,綏綏卻覺得脊背生涼。


    這個故事裏,有父親,母親,兒子,媳婦,他們本該是一家人,可從頭到尾,都看不到一絲溫情。


    如此可怕的世界,父親可以殺死兒子,兒子可以構陷母親……李重駿說完了,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仿佛司空見慣,早已經麻木了。


    他眼神空洞,看上去很可怕。


    綏綏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李重駿摸摸她的頭髮:「世上的人,從來隻知道權力的好處,就算粉身碎骨,失去所有愛恨,也要飛蛾撲火般靠近它……可是綏綏……在涼州的時候,你忙忙碌碌,東填西補,所求不過那一點錢,安養你的姊姊;沒想到,到了長安,見到了東宮一切,你想要的,竟然也還是安養你的姊姊。其實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看著你團團轉轉,燕子銜樹枝似的,一點一點,為在意的人築巢,外麵下著黃金的雨,你卻看也不看一眼……怎麽會,簡直不可理喻。不是隨時會刀劍相向的所謂親人,不是忠於主人的僕從,你隻是一心赤忱地想要留住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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