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相傳的確不曾有假。拜月樓三樓之上當真是另一副景象。


    越明珠跟著薛衡來到五樓,侍從熟悉薛家大少的相貌,便不再多話過問身份,畢恭畢敬地推開最裏處廂房沉重如鐵的大門。


    大門後曲徑通幽,竟然並非是一處或狹窄或寬闊的房室,而是一處望不到邊際的花圃。


    幽花欹滿樹,細水曲通池,不像是上京城,更像是水木明瑟的江南風光。


    越明珠頭一迴見到這般情形,險些驚奇地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薛衡好心地跟她解釋,酒樓背靠矮山,這一層便依山而建,通向山腰後花園,造出猶如空中樓閣的景象。


    因著這樁酒樓是薛家的產業,他此時頗有幾分宴客做東的自在。


    越明珠卻不大自在。


    這裏十分廣闊,青石路卻修得過於狹窄,又不斷有人出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跟抱琴拿蕭的貌美女子們擦肩而過。


    那些女子除了相貌跟手中的器樂不同,幾乎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俯首低眉,蓮步習習,著水色裙裳,披青綠紗衣。


    風吹過時,薄紗輕輕飄起,鋪天蓋地都是桃花香氣。


    迴過神,本來一直給她領路的薛衡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蹤跡。


    越明珠正想叫住誰問路,便耳尖地聽見有人在喊裴小少爺的名謂。順著那幾道柔柔的女聲找去,她終於在亭台水榭之上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少年後背抵著雕花廊柱,俊逸身形懶懶地倚在憑欄邊。


    有陌生婢子上前同他耳語,他不避不應,仿佛再平常不過。


    也不知道那人說了什麽,裴驚策眉峰忽的一挑,微側過身,視線垂落在不遠處的越明珠臉上。


    視線交匯,越明珠從迷茫中迴過神來,驟地想起裴驚策之前說過最近不適宜見麵的話。


    ……那她是不是不應該在這兒?


    然而裴驚策神色沒變,始終閑適懶散。等支走身邊人後,他便伸出手,遠遠朝她招了一下。


    像是在喚自家不小心跑到外邊迷了路的貓兒。


    繃緊的心弦一下子鬆開了,越明珠提起裙擺,幾乎是用小碎步跑了過去。


    走近之後,她才發覺這兒不隻有裴驚策。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樓閣中似乎有好幾雙眼睛,都是裴驚策經常交好的紈絝子弟。


    看樣子並非是裴小少爺一個人出來消遣,更像是拜月樓的東家宴請了一群關係好的貴客。


    越明珠向來都在這群人麵前裝作不認識裴驚策,此刻見到了,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猶豫著不敢走上亭台。


    “愣著做什麽?”


    裴驚策瞥了旁邊一眼,又重新地看向她,“上來。”


    裴驚策叫她做的總是對的,越明珠聽話地拾級而上。


    不過一路上那群人投來的目光太明顯了些,她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忍不住往裴驚策那兒湊了湊,躲在他身旁,低聲細語地道:


    “阿策哥哥,剛剛我過來的時候有人看見我了……”


    裴驚策泰然自若地道:“看見就看見了。”


    越明珠東張西望:“那我現在跟你在這兒,他們也會看見嗎?”


    她臉皮薄,實在不敢在別人的視線下你儂我儂。


    “不會。”


    他頓了一下,忽然斂起笑意,桃花眼微微眯起:“——難道明珠妹妹覺得我很見不得人?”


    越明珠:“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隻是怕給你添麻煩,我來之前不知道這兒還有別人……”


    同樣的招數,每迴拿出來逗越明珠都同樣能見她急得手足無措,笨得不加長進。


    突然起的興致又突然消了下去,裴驚策出聲挑開了話鋒;“那誰帶你來的?”


    越明珠的手捏住衣袖,聲音一下子小了:“我巧遇了你的一個朋友,好像姓薛。他主動說可以帶我過來。”


    裴驚策一聽便全部了然。


    他偏頭找了找薛衡的蹤跡。也不知道找到沒,隻輕輕嗤了一聲:“跑得倒是快。”


    這語氣委實算不上好。越明珠以為他是在生自己的氣,連忙道:“我隻是想過來看你一眼……馬上就走!”


    裴驚策收迴視線,望了她那副慌亂的姿態好一會兒,倏地抬手,指節擦過少女白玉髓似的耳垂,將她鬢邊幾縷淩亂的碎發撩到耳後。


    他收迴手,懶懶散散地問道:“隻看一眼啊?”


    越明珠對上他瀲灩的桃花眸,感覺自己腦子一下子有點轉不過來了,呆呆地脫口而出:“那可以多看幾眼嗎?”


    說完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問了一個很傻很傻的問題,本來就燙的耳朵更是紅得幾乎滴血。


    沒想到裴驚策點頭道:“正好今日可以。”


    這句話像是什麽律令,越明珠心下立即一鬆。


    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這些日子攢著想問的話都忍不住傾瀉而出。


    “……阿策哥哥,待會兒我原準備去流錦閣選些入夏的新衣裳,不過沒想好要什麽顏色的布,你以前說我穿杏色好看,現在好像沒說過了,那你覺得還有沒有別的顏色適合我呀?


    ……噢,你怎麽突然想到來這兒聽曲了?身上受的傷好了嗎?都說大病初愈不宜飲酒,我看你剛剛那朋友一身酒氣,他們會不會起哄讓你喝?這些時日你兄長留在上京沒有難為你吧?”


    說完之後,她便眨巴著眼睛等著他迴答,好像等著大人發飴糖的小孩子。


    裴驚策揚了揚眉:“說這麽快,是怕我聽清楚你的問題?”


    “……”越明珠不好意思地扇了扇睫毛,“那我重新問一遍,你不要嫌我煩。”


    她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卻聽見裴驚策笑了聲,徑自打斷:“不用,正好這迴聽清了。”


    “去靈犀閣順便來一趟,傷早好了,沒起哄,沒人為難,還有——”


    嗓音微頓一瞬。


    “今日這一身,很適合你。”


    越明珠心跳漏了一下,下意識垂下腦袋掩住臉邊的羞赧,順勢看見自己的裙裳,是淡淡的鵝黃色。


    她等會兒去選衣裳的時候,一定全部選這個顏色的布料。


    越明珠暗暗記下,正欲開口繼續問別的,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短促的箏鳴。


    她轉過腦袋,就看見玉階邊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懷抱素箏的貌美女子。


    那人也怔怔地看著她,或許是因為太驚訝失了手,撥動琴弦發出了突兀的聲響。


    四目相對,那女子先反應過來,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盈盈行禮:“……妾身不曾想此時來的不是時候,還望小少爺見諒。”


    說來也奇怪,分明是這女子先告罪,可越明珠隱約覺得,此時來的不是時候的似乎另有其人。


    她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來,轉頭去問裴驚策:“是不是有什麽我不能聽的話?”


    裴驚策隻道:“沒有。”


    “樂倌來唱曲兒而已,一個人與幾個人聽有什麽差別。你要是不想聽,就讓她下去。”


    原來是這裏的樂倌。越明珠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我想聽。”


    聽她這麽說,那女子並未動彈。直到裴驚策瞥了過來,她才欠了欠身,柔聲應道:“是。”


    她將箏放好,並未直接在琴桌前坐下,反而嫋嫋婷婷走到裴驚策麵前,從袖間拿出一個不過巴掌大的木盒。


    “小少爺上迴醉後忘拿走的隨身之物,妾身一直好好保管著,不敢怠慢。”


    裴驚策看都沒看一眼:“放旁邊吧。”


    女子應聲,將木盒置在一旁,正欲重新坐到琴桌前,袖裏的玉墜忽然滑落出來,摔在了桌上。


    哐當一聲,還伴隨著低低的嬌唿。


    等越明珠看過去,女子才像迴過了神,拿起玉墜,期期艾艾地道:“……抱歉,這是妾身心愛之物,剛剛以為會摔破,忍不住失了態。”


    說完這話,那女子便緊緊盯著越明珠看。


    越明珠隱約覺得來者不善,但沒找到原因。


    她不想莫名對一個弱女子發難,道:“沒事,你繼續吧。”


    女子瞧了她幾眼,沒有將玉墜重新掛好,隻是放在桌邊,再曲腿坐下。


    上等羊脂玉做的玉墜明晃晃地放在那兒,難免有些惹眼。


    多看幾眼,越明珠終於發現了異常之處。


    “阿策哥哥,這個玉墜跟你的好像啊。”


    她隻是單純感歎一聲,然而剛說完,那女子臉色驟變,噗通跪在地上:“是妾身的錯!”


    女子深深地看向裴驚策,眼底情愫難言,又低下了腦袋。


    “妾身自知逾矩,可想到是小少爺所贈,便鬼迷了心竅,想要隨身戴著……”


    說到這種地步,越明珠怎麽著也該聽明白了。


    這女子鬼迷心竅與否,越明珠並不在意。她隻在意裴驚策的玉墜。


    她從來不藏著掖著,想知道什麽便問了:“阿策哥哥,這真是你的嗎?”


    裴驚策嗯了聲:“賞的。”


    越明珠抿起唇角:“為什麽賞這個?”


    裴驚策甚至沒有正眼看那塊玉墜:“唱得不錯,懶得找錢袋了,隨手賞了一個小玩意兒。”


    一擲千金這種事,對裴小少爺來講完全是家常便飯。


    他說得太理所應當了,倒顯得越明珠的追問有些多餘。


    越明珠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剛安靜下來,便聽見腳步聲漸近。掌事聽到動靜跑了過來,一邊朝小少爺告罪,一邊領著女子離開了亭台。


    那女子臉色微白,像是沒料到慣用的手段失了效用,卻不得不跟著下去。


    這兒重新隻剩下他們二人,剛剛那一出拙劣的戲就像從沒發生過。


    越明珠不說話,裴驚策也沒問她緣由,視線落在遠處,漫不經心地不知道在看什麽。


    冗長的寂靜之後,越明珠才拉了拉他的衣袖。


    “……阿策哥哥。”


    裴驚策一頓,目光重新迴到她臉上。


    越明珠不敢看他,隻看盯著他搭著的幹淨修長的指節。


    “我看你隨身的東西在一個女子手裏,哪怕聽了你的解釋……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了好多東西。”


    裴驚策沒應,她自顧自地繼續說。


    “但我又想起來,幾年前我在落芳閣落了錦帕,被一個陌生男子撿到。


    他借機要汙我清白,多虧阿策哥哥幫忙,這事才平息。”


    少年的聲音遲遲自頭頂上響起:“……你初迴上京的時候?”


    越明珠以為他在迴想,嗯了一聲。


    關於裴驚策的事情,她幾乎都曆曆在目。


    她當時怕極了,怕被阿策哥哥當作移情別戀三心二意,又怕因此就要嫁給一個莫名的登徒子。


    結果是裴驚策讓裴家的人出麵作證,撒謊說那錦帕不是她的,將此事幹脆揭過。


    此後裴驚策也不曾質問過她,一切如常。


    偶爾提起過一句那些謠言,聽她說是假的,便再也沒有過問。


    然而時過境遷,麵對同樣的情形,她剛剛竟然有一瞬覺得他與那女子不清不白。


    明明他一點都不避諱她,有問必答,分外坦蕩。


    “……阿策哥哥,我不應該誤會你的。”越明珠懊惱地咬起唇,“你怎麽可能是那種人?”


    她顛三倒四說了一堆,也不知道裴驚策聽明白了多少。


    又過了片刻,頭頂上才響起他的嗓音,低低的,透著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


    “這麽大點事,怎麽還自己把自己說得快哭了?”


    越明珠咬緊唇,一本正經地道:“跟你有關的,對我來講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所以自那以後,我知道自己糊塗,容易丟東西,就再也沒有隨身帶過繡著帕子,都是丫鬟帶著。”


    越明珠知道自己一直都笨頭笨腦的,總是丟三落四,不知道自己的東西被亂扔到了哪裏,因此惹出一樁又一樁或大或小的事。


    她沒辦法變聰明,隻能想辦法少惹一點事,讓他擔心跟分神。


    越明珠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想說這個。


    但說完之後,心中又莫名其妙生出一絲絲希冀,好像在等待某種迴答。


    裴驚策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擦走滴落在唇邊的一滴淚珠。


    “可惜我也沒帶帕子。”


    指腹順著往上,拭開她臉上一串的淚痕。


    越明珠呆呆地望著他。瞧見她花貓似的臉,裴驚策低笑了下。


    “將就一下,等會兒重新給你塗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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